姜贻斌长篇小说《火鲤鱼》:为光阴和故土立传
2015年01月14日 09:40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简介:姜贻斌,1954年生,湖南邵阳人。当过知青,矿工,教师,编辑。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酒歌》,《火鲤鱼》,小说集《女人不回头》,《窑祭》,《追星家族》《肇事者》、《最高奖赏》、,《黑夜
《火鲤鱼》选读:
立冬
小彩。
几十年来,有许多人在我梦里出现过,甚至有些只见过一面的男女,也莫明其妙地闯入我的梦中,他们清晰或模糊,时间长短不一,与我交谈或嬉笑,与我对视或无言,与我做爱或调情。而小彩,几乎从来没有闯入我的梦里,一次也没有,这令我颇感奇怪。为此,我不心甘,她为什么不来到我的梦中呢?难道她比仅与我见过一次的男女还陌生吗?是不是她拒绝来到我的梦中?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有时候在睡觉前,我甚至有意识地提醒自己,今晚一定要让小彩出现在梦中,那么,我能够在梦里与之交谈了,说说有意思的往事,说说彼此的甜酸苦辣。遗憾的是,她总是不进入我的梦中,好像故意气我,排斥我。难道我得罪过她吗?
我不明白这将做何解释。
有段时间,我跟着二哥在她家里玩耍,我喜欢她家里的干净和整洁。当时,在我眼里,没有谁家能与她家相比。她家也喂了鸡鸭和猪,却一点臭味也没有,也见不到鸡屎鸭屎。而别人家里像个猪栏,或像鸡窝鸭窝。如果不小心,脚底会踩着一泡腻滑的屎,或是扑通滑倒在地,让你又气又恼。
这是我喜欢到小彩家里玩耍的原因。
另一个原因,不用我多说了,二哥跟小彩和雪妹子玩耍,我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角色。
小彩像她娘,眼睛眯眯的,脸上含着微笑。其实,雪妹子比小彩乖态,皮肤雪白,眼睛又大又亮,却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像二哥一样喜欢小彩,喜欢那双眯眯眼睛,它透露出一种灵气和聪慧。
我还喜欢看她微笑,她似乎从来没有大笑过,她的微笑却足以叫人心醉,像喝了一杯纯正的米酒,浑身散发出无限的惬意和满足。她的牙齿像米粒般白洁,发出点点光芒。尤其是阳光温柔地照在她脸上,睫毛就不停地眨,像小鸟扑闪的翅膀。脸上茸茸的淡黄色汗毛,也跟着生动起来。
我除了独自玩耍,也经常装模作样地听他们说话,而更多的是注视小彩,望着她的眼睛和牙齿,像在做一项专门研究。至于她说了些什么,我并不在意,好像与我的研究课题无关。
为此,二哥最恼火我这种愚蠢而幼稚的表现,而他又要装斯文,不便当场发火,趁着小彩和雪妹子不注意时,暗暗地扯我的衣服,或狠狠地踩我,让我从痴迷中惊醒。我竟然也不好意思,脸上顿时红了,然后,装腔作势地望门外,以掩饰自己的窘迫。问题是,我这种装腔作势并不长久,只一下子,又忘记二哥刚才凶猛的提醒,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彩。
小彩倒是不怎么在乎,雪妹子也不觉得我的表现讨厌,她们对我都宽宏大量。唯有二哥像讨厌的检察官一样目光锐利,不时暗暗地向我发出威胁的警告。他多次狠狠地踩我的脚,以至于我大声尖叫,那种尖锐的叫喊,令小彩和雪妹子惊恐不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二哥却非常狡猾,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继续笑笑地与她们说话,一点也看不出他的狠毒。
小彩惊讶地问我,哎,你怎么啦?
雪妹子也关心地问,哎,你怎么啦?
她们都没有发现二哥可鄙的小动作。
我竟然说,没有什么嘞。
我咝咝地抽着冷气,又说,肚子突然痛了一下嘞。
小彩疑惑地说,你不要紧吧?见我摇摇头,然后,又说她的话了。
我明白,二哥其实不喜欢带我去小彩那里的,不喜欢我像蠢宝一样盯着小彩,又不得不带着我,他一个人去小彩家里肯定不好意思(他居然晓得不好意思了),所以,我起到了一种掩饰的作用。二哥阴险地把我当盾牌使用,抵挡别人很有可能制造出来的流言蜚语。
问题是,二哥将我当盾牌也不是不可以,谁叫你是我二哥呢?兄弟间帮帮忙也是应该的,而我这个盾牌看看小彩,难道有什么罪过吗?难道我小小年纪对她有什么非份之想吗?难道我小小年纪就没有爱美之心吗?那么,你又何必对我这样痛恨呢?你如果有本事,就不要我做你的盾牌,我有地方玩耍,东方不亮西方亮,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而且,我一点回报也没有,得来的是你暗暗的粗暴的非人道行为,所以,我很想不通,我不过仅仅喜欢看小彩而已。我望小彩痴迷的表情,成了难以改变的习惯,而一个人如果要习惯改掉,又是何其的困难——不管这习惯的好坏。比如兄长你吧,如果叫你不要到小彩家里玩耍,你又能够做到吗?你试试看?你如果能够做到,我也绝对能够做得到的。
所以,我没有改变这个习惯,而且顽固至极,二哥也拿我毫无办法,他要长期地利用我,我是他忠实而廉价的盾牌。他如果没有我,很可能举步维艰。
我认为,在我一生中,没有那个女子被我这样长期痴迷地注视过。我仿佛成了小彩形象的研究员,而且,我不研究她的脸庞鼻子嘴唇和眉毛,仅仅研究她的眼睛和牙齿。我研究的范围虽然不怎么广泛,却还是比较集中的。我研究的课题是,她的眯眼睛为何总是微笑呢?为什么微笑起来,连大眼睛的女子也比不上呢?再说,她的牙齿为什么像米粒般整齐呢?洁白呢?也透出丝丝笑容呢?那时,我研究这些内容,没有一点淫荡的心理,我是带着一个学者纯粹的美学眼光去看待它的。
当然,小彩也有被我盯得很不好意思的时候,这时,她脸上微微泛红,有意识地别过脸,甚至还伸手遮掩住脸庞,似乎不让我看她。
我记得,小彩还专门说过我,当时,二哥上茅室,雪妹子煮猪潲去了,小彩小声地说,哎,你怎么经常像蠢宝样地看着我?话语中有点责怪。
我勾下脑壳,脸上像发火烧,没有回答。我并不是没有话说,其实,我很想对她说,我看看你又有什么过错吗?我而且是从美学角度来研究你的,别无他意。
我没有反驳她,我明白一旦反驳,以后就不好继续看她了。我也没有说在研究她的眼睛和牙齿,我担心说出来会引起她的讪笑。如果她透露给二哥和雪妹子,那么,我会无地自容。
小彩虽然说过我一次,而我仍然屡教不改。
你想想看,像我这样研究过的女子,却从来没有在我的梦中出现,难道不叫人感到奇怪和懊丧吗?不是匪夷所思吗?
2001年5月1号,我们兄弟在邵阳见到了小彩。
我们走进小彩家里,她先喊二哥,再喊我们。她眼睛仍然眯眯的,带着微笑,牙齿仍然像米粒般洁白整齐,几十年过去了,一点变化也没有。不明白为什么,我却没有小时候那种微妙的感觉,看她一眼就不再看,好像我研究的课题于几十年前就完成了。
我们得知,小彩的母亲早已去世,老人竟然是患癌症死的。我们看到了她的老父,老人92岁,坐在屋角落,像一堆丢弃的破旧的布匹,满面淡漠地看着我们。小彩走到他跟前,大声说,爷老倌,你还记得他们不?然后,向他介绍。老人家好像记起来了,哦哦地点头。
对于眼前的这个老人,我虽然宽恕了他——在那个年月,他的行为没有什么过错,他不是一个思想家,也不是勇猛的斗士,他和我们一样是可怜而卑微的人,要小心翼翼地让家人平安——却又替二哥在暗暗地抨击他,就是这个老特务,拆开了小彩和二哥,不然的话,他就成了二哥的岳父,不然的话,就不是老气横秋的王一鸣坐在这里了,不然的话,我就要喊小彩嫂嫂了,不然的话,我们就不会坐在这个叫邵阳城的某间房子里了。
坐在客厅,小彩忙来忙去的,端上西瓜和雪梨,和我的兄弟们说话,王一鸣则老气横秋地坐在沙发上。
我没有说话,有点心不在焉,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后来,我的内心才渐渐安静,我重新盯着小彩,极力想寻找往日那种美妙的感觉,企图让它慢慢地恢复,而它们像故意跟我作对似的,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竟然再不出现,好像我不是一个美学家,不值得它们光临了,所以,它们早已消失在某年某月某日了,而我呢,却似乎才感觉到。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我失去了往日的那种感觉,眼光?还是生活?抑或是这漫长的时光?
此时,我有点惆怅,却并不痛苦。
小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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