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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立伟:你会看到我衰老,也会看到我激情不老

来源:凤凰湖南   文:黄秋霞
何立伟专访现场

何立伟,著名作家,长沙市文联主席、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

作家何立伟说,他只爱有趣的人。走过人生一甲子,他以一场文学艺术展整理过往的生活。于是,10月份,不少人的微信朋友圈,被“何立伟”三个字刷屏,那么多人,拥簇着60岁的何立伟,一种叫“文学情怀”的东西,在10月的温暖阳光里发酵——更何况,一个这么有趣的人,引爆出来的能量场和魅力,远远超出我文字所能形容。

有趣的人,如果仅仅只有趣味支撑,未免过于单薄。何立伟的“趣”,在于善待周边人,善待这个世界,以及善待自己。大家爱何立伟,他把生活所恩赐的点点滴滴着画成文,赠予你我。于是,再平常的日子,一经他的雕琢,也变得亲爱起来了。

何立伟漫画:我的生活只比天上的云朵快一点点

何立伟漫画:我的生活只比天上的云朵快一点点

功利性的东西都懂,但它们违背我做人的规则

凤凰湖南:何老师,在您眼中,什么样的人才可爱?

何立伟:今天我转发了梁启超的一篇文章,叫《人要生活得有趣》,我不是看他那篇文章才说这句话,我一直是这样做的。对于人类,我不分种族、性别、老少,阶层,仅仅分为两类人,一类是有趣的人,一类是无趣的人,我只爱有趣的人,因为有趣的人,才有“有趣”的生活。

凤凰湖南:如何才是有趣的人?

何立伟:有趣,第一他有颗与生俱来的赤子之心。沈从文死后,他姨妹子张永和从美国寄了一副挽联,叫“星斗其文 赤子其心”因为你有颗赤子心,你才会天真。这是最高的评价。你有赤子之心,你说的话、画的画都是一片天真。

弘一法师最好的学生是丰子恺。你看他去世那么多年,没有一个人在天真透明上超过他,很多人在笔墨功夫上达到他的境界,甚至超过他,但是境界永远达到不到。丰子恺说他一生只关心四件事情:天上的神明和晨星;地上的艺术和儿童。一个人只关心天上地下四件事情的人,你看多么天真有趣。

你要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包括人、动物和自然,你充满了热爱,你才会有趣。世界没有一个怨女是可爱的,因为她缺少欢喜心。 你还要有强烈的好奇心,一个人有强烈的好奇心肯定可爱,因为孩子就是这样。而我,就热爱文学,艺术。

凤凰湖南:在作家中,有您欣赏的这类型的同行人吗?

何立伟:我见过的作家有两个最成熟:一个是史铁生;一个阿城,他们是一肚子的学问、一脑子思想,但是他们不笑则已,一笑就是个孩子。他们的笑是非常有感染力的,只有两个字可以表达:无邪。只有精神上很干净的人才能做到。

凤凰湖南:天真也有几个层次,您觉得自己属于哪块?

何立伟:天真有低层次的天真,也有高层次的天真,什么东西都有从低到高的层级。所谓低级的就是永远不懂事,也有份天真,从小智力就停留在6岁,他对世界并不了解;还有份天真就是阅尽人间春色后,返璞归真。为什么会有返璞,返到最原始的状态,归真就是回归到天真。就像鲁迅在小说里形容一个人,就像一个苍蝇,飞起来,画了个圆圈,又回到了原点。人也是这样,从天真出发,变得复杂、乌七八糟,但是最后有思想超越这一切的人会明白,要回到原点。大多数人是回不来的,能够回归到天真的人是很少的。

而我是属于低级的天真,从小就是傻乎乎的乐观。

凤凰湖南:您说自己是“低级天真”,指的是哪块?

何立伟:我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世俗的那些功利性的东西我都懂,但是你要我去做,绝对不会去做,这违背我一贯的做人规则。我自己没设定许多规则,但人会有许多无形的约束力,这是你的天性给你一些好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你的行为,有一种你所不知道的制约力量。比如溜须拍马,我知道肯定会有好处,说几句巴结领导的话,会有好处的。这些我不是不知道,但是你要我去做,我绝对做不出来。

做人有一种惯性,你一贯是那么做的,如果你偏离这个东西,它会有一种自我纠偏,会把你拉回来,你不能这么走。

凤凰湖南:这是上天给的天赋,还是后天形成的?

何立伟:我觉得两方面都有。人的性格从出生就具有的,这种出生就有的就是天生的。你可以做实验,你给把花生给两个孩子,他们抓在手上,你再向他们要的时候,其中一个会给你,另外一个不给你。这就是天生的性格,有的小孩子天生就大方,有的天生自私,这是大人都无法教会的。很多人的弱点一开始就是显性的。

人本来就是自私,我很早读过一本书,叫《自私的基因》。你永远不能吹牛皮说你了解人,人性的复杂是你永远无法了解的。谁说他不自私,那是反人类罪。我也自私,所有的人都自私。为什么说文明是有力量的,文明就是种约束力。

凤凰湖南:您也是公众人物,如此表述自己不怕影响形象吗?

何立伟:我算不上公众人物,我这个人没有明显的角色意识。像我当了那么多年的主席,到现在别人叫我“何主席”都不习惯,听上去都像是在叫别人。我到现在都没进入到“主席”这个角色,一直都进入不了。

凤凰湖南:对于“主席”的身份为何如此抗拒?

何立伟:我本身抗拒这个位置的。当初让我当主席,我是不肯的,再三拒绝,最后迫不得已才答应。首先我不认同这个角色,勉强接受后,又进入不了它。当时我就说了我不喜欢管人,也不喜欢别人管我。我是一个天马行空的独行侠,喜欢自在。我觉得人和人之间产生依附关系,是我不高兴的。我依附于别人,我不高兴;别人依附于我,我也不习惯。

凤凰湖南:您是如何处理文联主席的工作身份?

何立伟:我在文联三十年,到目前为止,没和文联里的一个人发生过矛盾。我基本上与人为善,不整人,不给人穿小鞋。凡是能帮忙的事情,拜托我,我一定会帮,我是一个不会说“不”的人,很不习惯说“不”,所以在文联,我帮过很多人不少的忙。像写书写序是正常的,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像同学聚会要写个东西,发我邮箱要我改,我也得改。

这当然给我自己带来很多不必要的事情。可我天生是这样的性格,觉得拒绝别人,难为情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何立伟漫画:我要穿着故乡的拖鞋在全世界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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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所有能跑的地方都跑遍,才能成为对生活说话的人

凤凰湖南:您忌讳别人叫你老头吗?

何立伟:怎么会?在我还是三十多岁的时候,同行就叫我“老作家”了,因为我写的东西,文字比较老道,是老作家都写不出的老道,所以我一点都不介意“老”这个字。

我也不忌讳和别人谈年龄,好多年前写的小说,直接起名《老何的女人》,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叫自己“老何”了。对于年纪这回事,我从来没当一回事。

凤凰湖南:所以在人生一甲子之际,特意举办一个文学艺术展览来做个总结?

何立伟:我从来没有想过在60岁的时候办这么一个展览。长沙文联有个传统,某某从艺多少人,到了一个整数的时候,就给他办一个展览。我今年正好60岁,1984年调到文联,正好30年;同时1984年获全国奖,正好30年,而且这个奖项,在长沙现在都还没有后来者。他们觉得我应该要总结下。这个事情,他们从去年就开始在说,我的态度一直都很不积极,所以不是我想搞(展览),我甚至不想搞。

凤凰湖南:整理展览内容,其实也是梳理自己过往人生的过程。不知何老师在整理过程中,有何感悟?

何立伟:我是一个对自己不够重视的人,不看别人写的评论,也不轻易上网搜自己的资料,自我陶醉。这次因为要找这些资料,结果找到使我自己都感动的资料。没想到有那么多人写我的评论,而且还有很多研究生毕业论文,都是以研究我为课题。

其实这次展览既反应了我这个湖南文人三十年间所获得的一切,但又不是单方面的。这片土地激活了我个人的才华与创造力,我很多东西既符合我个人的天生禀性,也符合湖南文化所塑造的文化人格和文化性格。

这个展览已经超过了个人性。我是在一个宏大的时代,展现个人的渺小,但是渺小也是有力量,温暖的力量。

凤凰湖南:有很多人说起您,会说您是一个比较关注市井生活的作家,您是怎么看待这个评价?

何立伟:任何一种评价都是盲人摸象,你说错了也不对,都是局部真理。你说我关心市井生活,这也是局部真理,我是多面人生。作为一个作家,他有自己独特写作资源,就像画家,画自己得心应手的东西,徐悲鸿画马、齐白石画虾、黄永玉画荷花等。我在长沙生活那么多年,它肯定是我独特的写作资源,长沙的日常生活是我最大的写作资源,这就是我的油井,我当然得经常打井,从里面抽石油出来,肯定要关注。

但我不只是关注这一个点,我是有点也有面。每年我要跑很多地方,我在一篇文学访谈中谈到:我要趁着我能跑,把所有能跑的地方都跑遍,这样我才能成为一个对生活说话的人。你只关注一个点,眼光就狭隘,很多东西是这个点之外的生活。面是代表你的广度,点是代表你的深度,如果面广,又结合了你的点,广度和深度结合,你就会对生活说出来比较好的话。所以人家说的只是我的点,没有说我的面。

凤凰湖南:别人只识得你一面,而你是个多面的人?

何立伟:不是我有很多个面,而是所有的人都有很多面。有位英国的诗人有首爱情诗对我启动很大,这个人是个唐璜式的人物,是泡妞高手。他认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给他写了信,他要回信,就很犹豫,于是诗里面有句话就说到:哎,我要拿出哪一个我来给你回信呢?他有无数个“我”,可能今天跟你谈爱的时候,是A我,跟她谈爱的时候,拿出B我,现在又来了一个女孩子,我又该拿出哪一个“我”来呢?他还有很多的“我”,人格就是那么分裂的,像魔方一样,一转一个面。

凤凰湖南:大部分人是认识不到自己的多面性?

何立伟:是的,不是所有都发现得了自己。我曾画了幅漫画:一个和尚站在星空下,这个世界最难认识的是什么?就是“我自己”。

你有多少个面,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少种可能,你也不知道;你的未来有多少种可能,你还不知道。所以不是我很丰富,而是每个人都很丰富,只是我的丰富被我自己发掘出来,很多人的丰富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我有个朋友罗奇,祖祖辈辈没一个懂音乐的。他有个儿子叫罗曼(音),我从幼儿园看着长大,从来没听他张口唱过一句歌。高中毕业后,到美国学动漫专业,住在一个台湾人家中。那个动漫师年轻时在台湾是乐队的主唱,弹得一手古典吉他。台湾人很喜欢罗曼,平常没事教他弹古典吉他。就学了一个多月,那个台湾人就打电话给罗绮,说我在华人里面只认识三个人,一个是朗朗,还有一个就是罗曼。他一个多月学得比别人两三年还好。所以人没有这种偶尔的机会,这种可能他是不知道。

我肯定还有很多潜能没开发,肯定有。不是探索就知道,难就难在你不知道,只能偶然的机会就知道了。

何立伟漫画:夜晚很短冥想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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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吃文学艺术这碗饭的人,珍惜自由

凤凰湖南:什么时候开始把控自己的人生?

何立伟:刚开始调到文联,是当文学专干,很多活动跑来跑去,跑组织跑联络等。三十岁的时候,我的作品在全国得了奖后,就开始不上班,当专业作家,自己把握自己。

这是一种自由的感觉,也是我从小就想要的自由。凡是我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时候,就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我当然想过这种生活。所以这三十年来,我每年都跑很多地方。

凤凰湖南:每年有做规划吗?

何立伟:我做事从来没有规划。我在一篇文章里写过,我的人生就像一个陀螺一样,是个被兴趣这个鞭子抽着朝前面走的人。我没有被理想的光芒照耀着,没那么高大上。我怕屁股痛,不得不朝前走,理想之光是在前面,照耀我的额头。

凤凰湖南:不怕会有措手不及的事情出现?

何立伟:我的人生没有规划,做事也没计划。但我有一种湖南人的性格,要就不做事,要做事一定要得漂亮,做得比别人好,做到让自己满意,否则就不要做。

人生是有无数种可能,就是一个从山顶上滑落的石头,在滑落下来的过程中,哪怕是一个小的草、石头,都能改变它的方向。

凤凰湖南:听说您推荐过许多陌生人,只要觉得那个人在某个方面才能不错,可以问下为什么吗?

何立伟:生性就是这样的性格,看到很多我不认识的人,觉得他们写得好,都会不遗余力地推荐。九几年的时候,看到王小波的文章,就鼓动一个做文化的老板,准备把他的版权全部买下来。当时王小波在《三联生活周刊》开专栏,《三联》的主编朱伟是我朋友,我通过他找到联系方式。但这个时候突然传来王小波的死讯,我从来没参加过一个陌生人的遗体告别仪式,但是王小波的我亲自去参加了。

我欣赏他,后来王小波成了网络上的热门人物时,我就基本不说了,不想参与这个热闹了。

凤凰湖南:于人才,您是天生有这样的敏锐度吗?

何立伟:不是,是凭借自己的经验和判断力,不是兴趣爱好。

凤凰湖南:是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吗?

何立伟:有些搞写作是一生错误的选择。但也不打击,只是会委婉的告诉他:这碗饭不是所有人都吃得好的。能吃它的就好吃,不能吃的就难吃。

凤凰湖南:您天生就是吃这碗饭吗?

何立伟:我天生就是吃文学艺术这碗饭。但是除了吃这碗饭外,我也尝试吃其它的饭,也可以吃好。

凤凰湖南:您是个洒脱的人吗?

何立伟:我不是洒脱的人,这个评价太高了,我就是一个尽可能自由的人。其实我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我的幸运在于我在年纪不很大的情况下,就获得一种自由,成为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生活的人,这份自由是可贵的。

凤凰湖南:正是这份自由,让您到现在对生活中好奇的事情都充满激情吗?

何立伟:我是一个永远充满激情的人,到八十岁肯定也是。你会看到我衰老,但你会看到我激情不衰老。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我干什么事,都是充满激情去做的。因为是做自己有兴趣的事情,乐在其中,从未觉得累。

像我从早上进画室,到晚上回家,一整天,连坐五分钟的时间都没有。我做事的时候经常处在一种痴迷的状态,写作、画画、摄影都是如此。不做的时候,这个事好像跟我没关系似的。

凤凰湖南:现在回过头来看,您的这份心性,受年轻时国家背景的影响深吗?

何立伟:我们这些50后,是生活阅历最广的,基本上跟共和国同步,所以文革等一系列事情都经历过,是经历最丰富的一代人,也是思想资源最丰富的一代人。我们这一代人在物质上是很悲惨的,像我很多同学下岗,工厂倒闭,变得很潦倒的人;但又有一批人是非常了不得的,习大大就是50后。这属于被摧毁被牺牲最多的一代人。但湖南文学的中坚力量都是50后,像韩少功、我、彭见明、残雪等等一大批人,基本上80年代出来的人,中坚力量都是50后。

凤凰湖南:您的第一次个人展览,请的就是韩少功先生,可见你们关系匪浅。

何立伟:我从不把韩少功当做“湖南作家”,他应该是中国作家里面思想最深邃、学养最完备的作家,也是理性最足的一个作家。我和他是两种类型,我是非常感性的作家,他的东西是非常理性,尤其是很长的散文,思辨性很强。我的思辨力不及他,但是我感觉的发达,他也不及我,各有所长。

韩少功的视野远远超出湖南,中国,超出阶段性的历史,是一个世界公民的视野。我认识的作家是非常多的,在湖南我可以吹个这样的牛皮,就是在湖南,目前跟中国当代作家结交最广泛的,如果举出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没有之二,而且建立深厚的私人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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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语:

每个人心里都拥有一颗大钻石,它有一千个面,但这些面上都蒙上了尘土,人这辈子的工作,就是去清洁这些面,使它恢复光彩。有些人只清理了几面,所以还不能发光,而有些人已清洁了很多面,使钻石发出动人的光芒,何立伟先生属于后者。当所有面都已清洁,能反映完整的光谱时,钻石就回复到它原来纯粹能量状态了,这或许也是何立伟一直激情不减,奔波在生活这条路上。我们喜欢何立伟,珍惜何立伟,正是因为我们在这个过程,也擦拭着自己心中的那颗钻石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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