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写作像给车胎打气 写到最足的那个点

叶兆言（曾年拍摄）

叶兆言的家在南京的老城区，不宽的街道两边绿树成荫。这让我想起叶兆言的最新作品《驶向黑夜的女人》。

叶兆言鲜少出门，更是鲜少离开南京，他习惯以南京为背景来写作。他爱写作，深入骨髓里，他花了百分之九十的时间用在他的文字里头。他的笔，像是注入了他精气的女子，会孕育人和故事。这一次，造的是两个南京女人。

你的一眼能决定一个人的死活

“打倒现行反革命竺欣慰，打倒这个最大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竺欣慰是《驶向黑夜的女人》的女主人公。“竺欣慰”名字上面打着红叉，这代表着判处死刑，是当时最流行最常见的一种判决。春兰完全傻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又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见为实，这时候她也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春兰觉得这世上如此重大的事，比如说欣慰的命运，就决定在自己的这一眼上，她要是看到有这个名字，那就是欣慰已经死了，要是没有，欣慰便能幸运活下来。”

这是叶兆言的小说里最残酷的一笔。“春兰认为欣慰的死只是决定在哪里？决定看这一眼讣告上面。我这一眼看着有这个人，她就死了；没有她，她就没死。她甚至会内疚，就是因为这一眼没看好，把她给看死了。这个世界多么荒诞，你的一眼能决定一个人的死活。”

“我不跟你探讨，谁该枪毙，谁不该枪毙，人的命运在那个时候完全没有办法控制。我们今天没有办法控制是因为我们抵抗不了病，但那个时代的人，脆弱到就像一根芦苇，轻轻一碰就倒了，那个时候的不可控制才可怕。”

叶兆言在这段故事的时候，自己都在颤抖。人生荒诞到这一步，人的无助，孤立无缘完成在那一刻体现出来了。“我一再强调，欣慰为什么死？怎么被枪毙的不重要，而重要的是在于一个人那么无助，那么轻易被剥夺，这个才重要。”

欣慰的死对于春兰来说，心中的疼痛可以超过她的女儿，超过所有人。欣慰的死对于这个世界上所有人所带来的伤害都远不如在春兰要重。“我一直写春兰的寂寞，她们两个的亲密度，是非常重要。春兰从小特别寂寞。欣慰对她来说就是亲姐妹一样，这种关系超乎常人。她们两个好到可以共用一个男人，我其中是有暗喻的。”

“我特别写到欣慰被带走，春兰在背后悄悄看着她，最后那一眼，门关起来那个感觉。”叶兆言写这一段时，感觉有一把小刀，在女主角春兰身上一刀刀地刻，刻得她难以自拔。

“枪毙”贯穿着整个故事，从这部小说一开始就出现，直接结束，女主角欣慰被枪决。叶兆言把这件事写得如此寻常。“这个城市每天都在枪毙人，从关心到麻木。直到枪毙的人中间，有一个我们认识的人，就不麻木了。而此时，那些人在找合理被枪毙的那一部分。”

写作，要写到最足的临界点

“看到一半，春兰便哭了起来。别的观众还以为她是被剧情感动，欣慰知道她为什么伤心，便跟着她一起抽泣。结果这电影她们从一半开始哭起，一直哭到散场。”

这个片段是发生在春兰被欣慰的杀猪老公强奸以后，她们到电影院看电影。她们总算找到可以哭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很美好的地方，是他们产生初恋的地方。她们共同爱一个男人，美的东西最后变成这样的结局。

“我们怎么处理痛，你要让别人感受到痛，你告诉别人怎么痛是没有用的，你要让人感受到痛才行。我不能赤裸裸地写出来，意思要在里面，但我个人认为细节是很痛的。看电影，在黑暗中哭，这种哭是一种宣泄，我觉得是很棒的。”

叶兆言的文字细腻，小说中往往很多细节，我们认为是非常残酷的，但是他却用娓娓道来的方式，读起来让人感觉有痛感，却无力发气。这是叶兆言所希望的样子，他觉得好的小说就是把冰山一角展现出来就可以了。

“我觉得要写到临界点。写作就是像给车胎打气一样，最好的小说就是写到最足的那个点。眼泪马上就要出来了，但是你不能哭。你哭的时候就相当于炸掉了。最充满的时候，让读者哭出来了。通常作家写作哭出来，就会变成了一个喜剧。”

尽管叶兆言一直强调他的激动，但他始终只是让眼泪留在自己的心里。

叶兆言以为，如果有人认为他的小说如果仅仅只是写出了“文革”的悲剧，那是不够的，它里面还有人生的悲剧，还要写出好多我们没办法说的东西。

“我的小说强调的是当时老百姓最基本的一个看法，不同的时代会有不同的认识。写小说的人最重要的是不要把简单的评判说出来，而要当时的真实东西写出来，我只想告诉你，人有很多弱点，人会选择忍辱偷生的。”他强调小说不该是讴歌，而是记录和反映。

这就像叶兆言对他的书名“驶向黑夜的女人”的注解：有一个女人就像女神一样，她带领着我们所有的人，这所有的人中间含春兰和欣慰，也含你和我，我们以为在走向光明，认为世界充满希望。我们以为她会将我们带向光明，但她悄悄把我们带向了黑暗。有诗意，你觉得很美很壮观，你没有恐惧。

“我也说不清楚，但我觉得要这样才有意思。” 

芒果画报记者 王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