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报道|一个环保局长眼里的中央环保督察

导读：

中央环保督察组去查看现场，市环保局长陪同。出发前一刻，局长才知道要去哪？

对话人物：郴州市环保局局长黄仲

撰文|袁树勋 张秋盈

编辑|曹晓波

正文共3662个字，预计阅读12分钟▼

第一批中央环保督察“回头看”行动，已于日前全面启动。

“环保风暴”，又要来了。

它的威力，可以用一组数据说明。2017年4-5月，中央第六环保督察组进驻湖南。截至当年6月底，它共向湖南交办4583件信访件，责令整改4024家，立案处罚1203起，罚款6351.1万元；立案侦查133起，拘留174人；约谈1382人，问责1359人。

期间，督察组“下沉”郴州一周。郴州市环保局局长黄仲，对环保督察的诸多细节记忆犹新。

陪同督察组看现场，出发前我才知道要去哪

凤凰网湖南：中央环保督查组“下沉”郴州期间，相关工作如何运转？

黄仲：督察组的主要督察对象，是各级党委政府及有关部门。

期间根据实际需要，督察组“下沉”到部分市州，直接深入企业等进行现场调查。

“下沉”郴州的督察组成员，大概七八个人，呆了约一周时间。人不多时间不长，但他们的工作效率非常高。因为他们都是业务上的精兵强将，且前期做了大量的调查工作，这边主要存在哪些问题？他们心里都有数，来了都是直奔主题。

凤凰网湖南：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做过大量前期调查工作？

黄仲：我和督察组经常会交流。有次针对某个事项，他们说，“为了这个事情我们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至于什么时候来的？以什么身份来的？我们也不清楚。

包括去现场调查，督察组的前期保密工作也做得非常好。这个过程中，我们要提供车辆、人员予以配合。但不到临出发，陪同人员不会知道要去哪。

我有一次陪同。一大早就动身，快上车了，他们才告诉我，“今天去莽山自然保护区查看一个小水电站。”

那地方很偏僻。到现场初步核查后，他们怀疑进入电站机房的一根水管可能在保护区内——这是不允许的。

为了搞清楚这一点，他们先用仪器定位，再和平板电脑上的保护区红线图对比。结果显示，水管没进入核心保护区。但为了这个小细节，他们前前后后花了近两个多小时，非常严谨。

6月5日，黄仲代表郴州市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就饮用水水源地环境问题约谈相关县政府负责人

环保督察期间，我通常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

凤凰网湖南：受理群众信访举报，是中央环保督察的重要工作手段。这项工作，地方政府如何配合？

黄仲：督察组进驻后，会公布举报电话和信箱。

群众发现身边的环境问题，比如某个企业违规排污等，可以进行投诉举报。相比以前，中央环保督察制度对群众举报是高度重视。

举报信息由督察组统一收集整理，形成信访件，再逐级转交给各地政府。

郴州市一级，专门设置了联络办公室，接受上级转来的信访件。整个环保督察期间，一共收到296.5件。那0.5件，是一个信访件涉及到郴州和衡阳市。在计数时，各算一半。

环保督察期间，每天都有信访件交办过来。到了郴州市一级，基本都是晚上10点以后了。按规定，我们必须在2个小时之内，经市领导签发，把它交办给下辖县区或具体职能部门。负责接收传送信访件的工作人员，经常是连夜工作。

信访件交办下去后，我们还得督促相关单位认真办理。办理完结后，这个信访件才算销了号。

上述流程，总结起来是“签收-交办-办理-整改-销号”。每个环节都有时间要求，节奏非常快。

我们成立了几个工作小组，来保障这套流程的正常运转。大家都是全力以赴，像打仗一样。整个环保督察期间，我通常是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

黄仲在企业开展危险废物超期贮存检查

睿智的领导，会把环保督察当成解决问题的契机

凤凰网湖南：督察组下沉调查关注的重点，和群众信访投诉相比，是否有所差异？

黄仲：信访投诉，一般是群众的身边事。比如，餐馆的油烟问题；生活噪声问题；工厂排废气，周边的庄稼生长受到影响。

督察组“下沉”，更关心一些深层次的核心问题。比如，地方和单位乱作为，在饮用水源保护区内有违规建设项目。这些问题，督察组在去年下半年集中向湖南做了反馈。

有些是普遍存在的，我们称作共性问题；有些是某地独有的，称作个性问题。

涉及郴州的共性问题，共七个。比如，水质断面超标问题，河道中存在大量采矿尾砂，包括郴州在内的几个市州都有。

郴州的个性问题，也是七个，如永兴金银稀贵金属冶炼产业整合升级缓慢。

凤凰网湖南：这些深层次的问题揭开了，给郴州地方政府造成了多大的压力？

黄仲：压力肯定有。但真正睿智的领导，会把它当成解决问题的契机。

凤凰网湖南：为什么这么说？

黄仲：以嘉禾的锻铸造产业为例。

嘉禾是全国铸锻造之乡。从最初做菜刀、钳子起步，发展到后来做农机部件、汽车配件，已经形成了一个产业集群。它大多以小作坊、小工厂的形式存在。最多的时候高达近三百家，四处分布，“小散乱污”，群众意见很大。

好些年前，当地政府就想解决这个问题。该淘汰的淘汰，该升级的升级，为此还特地规划了产业园。但涉及的企业数量和从业人员太多了，阻力很大.经几届县委县政府之手，都能没能解决。

中央环保督察之后，局面就不一样了。它形成了一个高压态势，企业主知道，再阳奉阴违，厂子会被关停；政府领导知道，再不积极作为，会被严厉追责，更是借势借力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的难得机遇。

换句话说，从上到下都达成了共识：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当地政府也利用这个契机，迅速推进相关工作。

低吨位的冲天炉，属落后工艺，必须淘汰。中央环保督察组交办任务时指出，嘉禾铸锻造业中，还有116座这类炉子。当地政府摸底调查后发现，实际数量更多。最终，他们拆除了256座。

通过这个细节，能看出嘉禾县委县政府的决心和力度。

嘉禾制定的整改方案，是“技改提升一批、整合入园一批、停产整顿一批”。两个月时间，当地200多个铸锻造企业，就减少了一半。目前，整合升级工作已基本完成。

几届县委县政府没做成的事，这次做成了。这也是中央环保督察的一个直接效益。它能帮助地方解决一些长期性的环保难题。同样的事例，在郴州永兴稀贵金属产业整合入园工作中，也出现了。

凤凰网湖南：大量企业关停、整顿，对相关产业和地方经济，是否会造成冲击？

黄仲：短期而言，确实有一定影响。但从长期看，效果正好相反。

上次，嘉禾县长来市里开会。他说，相比整合升级之前，如今当地铸锻造产业的纳税额有了大幅增长。

为什么会这样？我分析有几个因素：首先，提质改造后，企业有了更好的生产经营环境，不会隔三差五因环保问题被关停整改。

其次，借助整合升级，当地出现了一批龙头企业。它们的规模更大，竞争力更强，技术水平更高，对税收的贡献能力也更强。

永兴的稀贵金属产业，也类似。它的整合入园工作完成后，前景会非常好，竞争力将得到大幅提升。

凤凰网湖南：环保督察对地方环保工作有什么促进作用？

黄仲：扎实开展中央环保督察，是践行习近平总书记关于生态文明建设重要思想的重要举措。通过环保督察，各级各部门对环保工作的重视程度提高了，环保“党政同责”“一岗双责”得到进一步落实，大环保格局逐渐形成，企业的环境保护责任主体意识得到了全面提升。

一批发生在人民群众身边的“小”污染问题（如餐饮油烟、噪声、扬尘等）得到有效解决，一批长期影响环境质量的历史遗留问题得到了有效治理，例如嘉禾县铸锻产业升级整合、永兴有色冶炼产业整治整合企业入园、危险废物超期贮存问题均取得了实际性的进展，得到了群众的一致好评。

督察工作对经济发展没有造成很大的不良影响，我市骨干、标杆企业均未受到停产影响，有力促进了郴州高质量发展。

黄仲在嘉禾检查环保工作

应借机构改革机会，进一步扩充环保队伍

凤凰网湖南：中央环保督察制度启动后，地方官员的心态有哪些变化？

黄仲：以前，社会整体都不太重视环保。搞环保联合行动，参与的兄弟单位心里都会觉得，“这是你环保部门的事，跟我没太大关系。”

“十八大”之后，环保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中央环保督察制度启动后，高压态势更为明显。没有哪个部门领导再敢不把环保工作当回事，配合协调意识明显提升，大环保的格局在逐渐完善。

郴州的一家矿产企业，是某大型国企的子公司，排污设施有些问题。以前，地方环保局想查处这类企业，是比较困难的。

但这次，它的母公司主动开了会，要求必须配合中央环保督察，并且调集了约1.5个亿的资金帮助它改造排污设施。子公司也主动邀请我们去查看现场，商量整改方案，配合意识相当好。

凤凰网湖南：环保部门本身，有哪些变化？

黄仲：我们局里的一个同志参加演讲比赛时，讲了一个故事。

他有次去市政府办送材料。办公室同时摆了其他五、六个部门的资料。放环保部门资料的柜子，叠了好高一堆，比其它几个部门的加起来还要多。

这个细节，一方面说明环保部门的责任重大，让他觉得很骄傲；另一方面，也说明环保任务重，让他觉得挺有压力。

这是他演讲时的原话，也基本能代表环保部门干部职工的普遍心态。

“十八大”之后，我们的工作量确实是成倍增加。

比如，机动车尾气排放，以前不太重视。现在搞“蓝天保护战”，它必须纳入监管。

还有农业面源污染、企业在线监控，以前没那么高要求，现在都是重点监管对象。

人还是那些人，要做的事情却增加了很多。很多干部都反映，精力、能力已经逼近了极限。基层的一个分局，已经连续有两个执法大队负责人因为身体状况承受不了高强度工作，提出了辞职。

还有环保执法的车辆，目前也难以保证工作的需要。

我认为，应该借这次机构改革的机会，进一步扩充环保队伍，进一步加强保障，这项工作，才能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