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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亮:奉新故里话张勋


来源:凤凰网湖南综合

这个在五代南唐时期,因取“弃旧迎新”之意而名“奉新”的古老县城,在民国时期,却出了个“念旧怀故”的人物——他就是妄图复辟清室的“辫帅”张勋。

路过南昌,就想绕道去奉新看看。

这个在五代南唐时期,因取“弃旧迎新”之意而名“奉新”的古老县城,在民国时期,却出了个“念旧怀故”的人物——他就是妄图复辟清室的“辫帅”张勋。

张勋,字绍(少)轩,1854年出生于奉新县赤田镇赤田村。在中国近代史上,他以导演为期十二天的清帝复辟而史载骂名;在历史教科书中,“张勋复辟”与“袁世凯称帝”是民国之初的两个重大历史事件。他留给世人的印象,是一个倒行逆施的跳梁小丑,发动了一场荒诞不经的历史闹剧。然而,当我们拂去岁月的浮尘,透过历史的背面,还原一个真实的张勋,你会发现,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往往呈现两个完全不同的截面。

我怀着对历史好奇的心情,开始奉新之行。沿南昌绕城高速往西,不到一小时车程即到奉新县城,过县城往南十余公里,就是张勋的故乡赤田村。我按照手机导航,把车直接开进村公所里。村公所院子不大,四周都是村务公开和时事宣传栏目。时近清明假期,只有农技员刘仰国在打扫卫生,我冒昧上前作了自我介绍,简单说明来意。见室内摆放着一排书架,我便以图书为题同他聊了起来:“你们村里还有这么多书籍,有没有关于张勋的图书资料?”

“村里好像没有,镇上应该会有。”他一边忙着手头的事情,一边同我搭讪,示意我可以随便翻看。

我随意抽了本书边翻边问:“村里还有张勋的后人么?”

刘技术员停住手中的扫帚,摇了摇头:“张姓族人不少,张勋的后人没听说过。”

“平时有没有人来这里寻访过张勋的老宅和事迹?”我来前也从网上作了些功课,知道张勋老宅还有些遗迹存留。

“有的,经常有江浙福建一带的老板来这里考察,打算搞些旅游开发,现在镇里也着手修缮了一部分。”

我边聊边将书架上的书目粗览一遍,都是一些翻得卷了角的通俗读物和农用书籍,确实找不出一本有关张勋的资料,因又问道:“您在村里土生土长,一定对张勋的情况有所了解吧?”

“故事听过一些,但时间那么久远,也不太了解,只知道他是民国时的一个军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倒完垃圾洗了手,想起来问我喝不喝水。我谢了他的好意,试探着请他一同去张氏老宅看看,他显然有些为难:“今天就我一人值班,实在脱不开身。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你自己可以随便去转转。”他把我送到门口,告诉我往前五百米路口右转,走到尽头就是张勋的老宅。

我按照他的指点来到村口,迎面是几棵枝繁叶茂的高大古树,起首是张氏家庙“聚贤堂”,房子墙面贴着褚红的瓷砖,朱红大门紧闭,门口有一标牌介绍:张勋庄园。

在我的想象中,所谓老宅不过几间破旧老屋,放眼望去,竟是十数幢古建组成的建筑群落。虽然历经百年风雨,业已破败不堪,但依然古貌犹存,如同浓缩版的乡村“圆明园”,其规模之大,超出想像,说是庄园倒是恰如其分。我沿中间一条小路信步走进村来,穿门入户,但见满目残垣,遍地瓦砾,荒草及膝,空无一人,倘不是晴天白日,真担心断梁之上或草丛之中,窜出只聊斋里的狐狸来!

据资料显示,张勋出身寒微,年幼父母双亡,二十六岁才投军入伍,因作战勇猛而屡获升迁。在中法战争中,他立下过汗马功劳;中日甲午之战,也有十分勇敢的表现。因此被袁世凯招纳麾下,成为小站练兵的“五虎”之一。后来被派往皇城禁宫执掌御林,担任慈禧和光绪的御前护卫,特别是在两宫“西狩时,护驾口外,夜不交睫,为西后所激赏。”后出任江南提督,驻防南京。作为一介草根,从普通一兵成为一方重镇,张勋深知自己头上的顶戴花翎来之不易,因此对清廷自然是肝脑涂地、感恩不尽。

辛亥革命时,清王朝墙倒众人推,多少手握重兵大权之人,拿着朝廷的俸禄,端着大清的饭碗,一夜之间就倒戈反水、改旗易帜。可张勋认为自己受了浩荡皇恩、如山眷宠,岂肯轻易背叛?江浙联军攻打他守备的南京,成为整个辛亥革命中最为惨烈的战役,联军血战十天才光复南京。在此期间,张勋满城盘查,发现剪了辫子的一律处决,表现了极其冷血残酷、心狠手毒的一面。

清帝逊位,民国新立,袁世凯窃取革命果实,成为临时大总统。他对这位“一根筋”的部属也许有些不太放心,因此专门派人前往犒劳慰问。张勋是怎样表态的呢?《清史稿》是这样记载的:“袁公之知不可负,君臣之义不能忘。袁公不负朝廷,勋安敢负袁公?”说明在对待直接领导和最高领导之间,张勋心里是有一杆秤的。只要你不负朝廷,我自然不负你。尽管他的部队换上了民国的新式军装,但为了表示不忘清廷,他命令所有部属一律不剪辫子。可以想见,大盖帽下后拖着条长长的发辫,形象有多滑稽,因此赢得“辫帅”和“辫子军”的称谓。

后来张勋的所作所为,基本验证了他的说法。当宋教仁遇刺身亡,革命党人发起“二次革命”时,张勋果然“不负袁公”,拼死为袁世凯卖命,他与黄兴率领的“讨袁军”血战数日,迫使黄退出南京城,致使“二次革命”无果而终。而当袁世凯一旦称帝,张勋“首起抗阻,并请优待皇室,保卫宫廷。”表现得毫不含糊,坚辞不受袁的封赏。袁世凯当了八十三天的皇帝,被赶下龙椅宝座,在众叛亲离中一命呜呼。从此,张勋再也没有别的顾虑,一直在等待时机,静观变局,痴迷于他的复辟梦想。

其时,民国生而不强,帝制死而未僵,经过袁世凯一番折腾,民国政府陡失人心,复辟成为一时热门话题。特别是当继任总统黎元洪与总理段祺瑞之间,因争权夺利,势同水火。张勋遂以“调停”府院矛盾为名,于1917年6月,率5000“辫子军”进入北京。入京后,张勋急电各地前清遗老进京,“襄赞复辟大业”。7月1日凌晨,在张勋、康有为、陈宝琛等拥戴下,奏请十二岁的溥仪复辟,改民国六年为宣统九年。北京城内一时龙旌飘舞,国内舆论一片哗然。

张勋的遽然复辟,遭到各方的强烈反对。孙中山次日在上海发表讨逆宣言。段祺瑞早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立即在天津组织“讨逆军”,三天之后誓师马厂,直逼京畿,于12日拂晓攻进北京城。“辫子军”势孤力单,一溃即散,已成孤家寡人的张勋企图负隅顽抗,大有以死殉节之势,最后荷兰使馆派车冒着枪弹,将他和家人强行带到东交民巷荷兰使馆。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讨伐张勋复辟的战斗中,北京南苑航空学校的学员,驾驶“高德隆”号飞机飞越紫禁城,飞行员以最原始的手投方式,丢下三枚炸弹,把一班嫔妃太监吓得半死。有史可查的中国第一次现代空军作战,竟然轰炸了封建帝制的堡垒象征——皇宫禁城,也算是一大奇闻。

复辟闹剧历时十二天即草草收场,作为复辟的重要参与者康有为曾有诗曰:“围城惨淡睹龙争,蝉嘇声中听炮声。诸帅射王敢传檄,群僚卖友竟称兵,晋阳兴甲何名义?张柬无谋召丧倾。信义云亡人道绝,龙祣收影涕沾缨”。抛开其顽固的保皇立场不说,诗确实写得不错,引经据典再现了复杂曲折的复辟过程,揭露了军阀群僚心怀鬼胎、各私其私的丑恶嘴脸。

张勋显然是被段祺瑞、冯国璋等人戏耍和利用了,或许他也知道被人戏耍和利用。但他又何尝不是利用黎、段之间的矛盾,企图坐收渔利,实现复辟的梦想呢。所以他甘愿冒这样的风险,孤注一掷,做最后一搏。

准确地说,张勋复辟应称“宣统复辟”或“丁巳复辟”,它为时虽短,但影响甚大,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复辟彻底打破了民国以来府、院之间表面维系的微妙平衡,使孙中山和袁世凯为代表的两大法统之间的制度之争、政见之争,演化为赤裸裸的力量倾轧和军事博弈,北洋集团内部利益分化更加明显,各派势力重新洗牌,中国从此陷入长期的军阀混战和实质分裂。

同时,复辟打破了清廷与民国达成的优待和默契,导致1924年冯玉祥“甲子移宫”,以清室“背信”民国为由,强迫废帝溥仪搬出皇宫禁城。但对于这一结果,张勋是没有预料、也无法看到了。早在一年前的1923年9月11日,张勋顶着他的那条花白长辫,在其天津公馆病逝,终年七十岁。

张勋去世后,废帝溥仪赐其谥号“忠武”,并亲临天津致祭。政界闻人和文化名流也纷纷致电哀挽,或敌或友或不同政治立场的人,几乎都对其“孤忠”大加赞美。

江西护军使欧阳武这样评价“辫帅”:“戴发效孤忠,无言不仇,无德不报;丹心照千古,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张勋同乡好友刘庚勋的挽联是:“任君疑众谤,拨不转一片寒镔,白刃可蹈,爵禄可辞,铁铮铮作胜国男儿到底;纵势蹙力穷,犹博得两字荣谥,周曰顽民,殷曰义士,议纷纷听史臣褒贬由他。”

与张勋一同导演复辟、并称“左辅右弼”的康有为痛哭流涕:“精忠可格上苍,报韩虽不成天地皆震动;大星陨于昨夜,与君成永诀涕泗只滂沱。” 同为复辟参与者、湘军中兴名将陈湜之孙陈毅撰联:“秉春秋知罪为心,虽败不朽;堕天下孤孽之泪,非哭其私。”

如果说这些同乡死党,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那么曾任民国总理的熊希龄和钱能训,对这位开历史倒车的“民国罪人”,也不吝溢美之词。熊的挽联是:“国无论君民,惟以忠心为大本;人何分新旧,不移宗旨是英雄。”钱的评价则更高:“千载凛然见生死,九庙于今有死臣。”

著名爱国民主人士章士钊的挽联:“民主竟如何?世论渐回公已殁;斯人今宛在,党碑虽异我同悲。”除表达其党异同悲的哀挽之情,更对民国以来所谓的民主政治和社会乱象,表示无奈与失望。

其实早在复辟平息之初,孙中山在致广西督军陆荣廷的一份电报中就说:“清室逊位,本因时势。张勋强求复逆,亦属愚忠,叛国之罪当诛,恋主之情可悯。文对于真复辟者,虽以为敌,未尝不敬之也。”中山先生的这番评价,可谓一分为二、客观公允。能够赢得各方的赞誉,甚至对手和敌人的敬意,未尝不是一件荣光的事情。

纵然史留骂名,公道自在人心。诚如辛亥革命时,颇有政声的山西巡抚陆钟奇,上任不到一个月即遭遇革命军起,父子俩一同以身殉清。身为清室旧臣但跻身革命的阎锡山,说了句公道话:“我确以为事是事,人是人,革命是历史,忠贞是人格。陆抚之坚贞,……公子之勇毅,均足为我们敬佩。吾人不能以革命的事业,抹杀他们的人格!”

张勋盘踞徐州多年,生前在徐州建有“生祠”一座,这在中国近代历史人物当中可谓绝无仅有。他曾自撰一副对联:“我不知何者立功,何者树德,只缘余孽未清,奋战连年,聊尽军人本职;古亦有生而渡金,生而勒石,试想美名难副,登堂强醉,多惭父老恩情。”他的这幅“自画像”,既表露了他对建祠颂德表面谦恭、实则自得意满的骄矜心态,同时也把他身上的军人本色和农民特征勾勒无遗。

作为一名旧时军人,张勋始终不忘“皇恩君宠”;作为一个农家子弟,同样不忘故土乡情。据传他发迹之后,曾给赤田村的邻里乡亲,每户奉送一座大瓦房;并广撒钱粮用于救助孤独鳏寡。民国时期北京的江西会馆、南昌会馆、奉新会馆都由他捐款兴建;在北京求学的江西籍大学生,如方志敏、张国焘、许德珩,以及解放后任江西省第一任省长的邵式平等,都曾得到过他的资助。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我独自彳亍在荒废空廓的村落之间,踩着残砖碎瓦,在历史与现实中穿行,仿佛置身于被历史遗忘的角落,行走在时光的皱褶里。在村子东头一间简陋的土房前,总算见着两位老人在择菜晒太阳,我敲门进院和他们进行了简短的交谈,但老人耳朵有些不好使,语言也不通,只能连比带划地各说各话。约略知道他们都是张姓的族人,祖上与大帅是沾亲带故的邻居;他们有两个儿子,分别在广州和南昌做工;现在村里已没人住了,年轻人都把房子建到公路边上去了。老人指着前面宽大空荡的建筑说,他们结婚时就是这新官厅里坐的床。至于张大帅的其他情况,他们也说不上多少。我注意到有的院落已有维修的迹象,但大门紧闭,不得而入。出得院来,我来到村后高处的几棵古樟之下,环顾四周,但见生机盎然的千年古树,与破败不堪的百年老宅,在明媚的春光下形成鲜明的对比。微风过处,仿佛能听到风逝的脚步,感受过往的烟华。

张勋在老家营建的豪宅大院,生前并没有回来住过。但死后魂归故里,灵柩几经周折,运回奉新老家安葬。除南京他因几次恶战欠下累累血债,没有停留之外,沿途其余地方无数百姓自发迎送。特别是进入江西之后,他的葬礼更是成为当年地方上轰动一时的盛事。

张勋墓位于陶仙岭上,距其老宅相去数公里之遥。山脚之下有个不大不小的水库,波光粼粼,水明山清,放眼望去,远山近水尽收眼底。我向附近的村民打听张勋的墓地所在,村里“老表”用异样的眼光将我打量一番,然后告诉我:“大帅墓就在这陶仙岭山腰,前面有条沙石土路上去,但车不好走。”时间关系,我只好作罢。

后来我才知道,张勋墓没有在战火中受损,“文革”中除搬走几块墓碑修建水库,竟然保存完好,这在那个年代实属罕见。但在改革开放之后,却三番五次遭盗墓贼光顾,可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历史无情,却也有趣。它就像一面多棱镜,不同角度折射不同的镜像,然而又有多少人经得起历史切片的检验呢?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中国从来不乏“识时通变”的聪敏之人,有的人口头上喊着“绝对”忠诚,心底下却时时与忠诚“对决”。这与痴心复辟封建帝制、至死顶着一条封建辫子的张勋相比,相去何止千里!

我站在这青山绿水之旁,不禁感慨万千: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2018年5月10日于慎染斋

(作者系国防大学政治学院大校)

[责任编辑:张桂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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