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自荣：高阁重古城——追仰潘基礩先生

“岳麓高峰，楚些采苹藻；天心钜匠，湘灵摛鼓声。”

潘老是我国著名城建专家、民革湖南省委会重要领导、诗联圣手。民革同志约写回忆文章，我惶惶推辞。因潘老德高望重、声名赫赫，而我才疏学浅、笔拙言轻。继而其长子潘抑洪先生又嘱托。慎终追远、纪念先贤，古来所重。虽恐负所托，亦勉为其难。理由无它：我算是在潘老身边工作最久、情况最熟悉的人之一，耳提面命、久聆亲炙。若干见闻，聊以追忆。

为者常成

大家都知道，潘老曾任长沙市工务局局长、长沙市建设局局长、长沙市人民政府副市长、长沙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一直从事或分管城建工作，功绩卓著。

潘老1944年任川湘公路局湘西业务工务科长。抗日战争胜利后,奉派率日军俘虏广岛师团修复长宁公路。1947年任湖南省城乡兴建委员会技正、湖南省政府技术室副主任,参与长沙、衡阳、株洲等被毁城镇的规划。1949年任长沙市工务局长,为保护长沙市工矿企业、公用设施和房屋住宅做出了贡献。

新中国建立后, 潘老任长沙市人民政府城建局局长。在中共长沙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广纳人才,组织完成了长沙市第一个总体规划,这是当时全国为数不多的地方城建规划。新建了自来水厂、湘江轮渡、沿江大道、五一西路、儿童公园、烈士公园等,城区向北、向东大力扩展,初步形成了今天现代化长沙市主城区的基本格局。“文革”中下放宁乡农村劳动4年。1973年重新回到长沙市城建局工作。1981年6月，当选长沙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分管城建工作。为改造旧城区、修建适应经济发展的新城区做了大量艰巨的工作。1983年12月, 当选长沙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此时虽然已年逾古稀,继续为城市建设献计献策,应邀参加了省、市许多重大市政规划建设项目的论证与决策。1990年4月,当选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分管城市建设与环境保护工作，殚精竭虑，尽其所长。

奥旷如斯

潘老是我国著名城建专家，武汉大学高材，学工土木，从事和领导城市规划建设六十多年，一生修桥铺路无数，一直秉持“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有许多设计作品成为我国建筑规划的典范。

解放前的1947年6月，潘老就有幸参与规划设计湖南芷江抗战胜利受降城，名垂青史。1993年8月21日，作为唯一健在当年规划专家应邀重访芷江，参加芷江受降塔奠基典礼，并在受降纪念坊前合影。他感慨万端，深望祖国统一和强盛。潘老访问日本鹿儿岛市，对方兴建共月亭，也邀请他出手规划。

潘老勤奋工作，善于思考，不断总结。1957年，针对当时工业发展、城市扩容的热门话题,率先撰写了《论卫星城市规划的基本原则》,发表在国家建工部主编的《城市建设》上,引起城建界的重视。上世纪60年代,根据国家处理城市污水的技术政策,以变废为宝、化害为利作为指导思想, 将城郊洼地规划建成湘湖渔场、西湖渔场等,取得了显著成效，闯出了一条具有南方城市特色的城市污水资源化道路。因而在污水处理界有“北过(过祖源)南潘”的美誉。

潘老对园林景观规划建设进行深入研究，1982年,撰写了《旅游景观规划构思与欣赏》一文,获得全国政协副主席钱学森的好评,并作为湖南省市县长技术训练班专用教材，至今被奉为旅游城建界的圭臬。我担任民革省委会主委会议秘书不久，潘老就将这篇著作打印本交给我，希望有暇翻阅。30多年我搬家六次，虽已纸张发黄但仍珍藏至今。全文在古代自然景观“奥旷”观念上, 将现代旅游资源景观分类别型、作三大类规划设计与建设。全篇从景观基本类型、自然地物、建筑及小品、文物古迹、景观绿化、游览道、景观名与楹联等七个方面引经据典、创新论述,填补了我国建筑规划史上的一项空白。尤其是文章一开头就强调：“改革开放,外事来往日见频仍。利用我国之优越条件,组建景观,吸引海内外游者,宣扬华夏文明,教育子孙后代,促进物质与精神文明建设,均具重大意义。”揆之今日，也不得不佩服他老人家的远见卓识。

修路铺桥是一个积德行善的好事。但要做好事也不是那么容易。1980年代的长沙市日益繁华，湘江一桥严重超负荷运转，修建第二座湘江大桥势在必行，但采取哪种设计方法争论十分激烈。潘老从体现城市文化底蕴、成为城市景观的角度出发，力主采用单索面双塔斜拉索方式，中共长沙市委力排众议，采纳他的意见。三年施工，1990年通车，成为长沙湘江两岸重要通道、著名景观。潘老还应邀为湘江二桥（即今天银盆岭大桥）作记勒石。修建期间，我经常拉着恋爱对象田田往建设工地旁边走马观花，自豪地告诉她：这是民革领导潘老的大手笔！让学医的她佩服不已。

潘老大写人生，成就卓著，蜚声中外，曾荣获“英国剑桥世界名人传记中心”授予的92年至93年度“世界名人”称号，为我国殊荣。

民革旗帜

潘老是民革湖南省委会重要领导人，一生赤诚报国，追求真理、追求进步，是中国共产党的忠诚朋友。

潘老1948年4月就加入了中共外围组织——新民主主义工作者联盟。1951年即加入民革。1960年起，历任民革湖南省委会第四届、第五届委员，1978年9月任民革长沙市临时领导小组组长，1980年5月起，当选民革长沙市第六届、第七届、第八届委员会主委。1979年10月起，历任民革中央第五届中央候补委员，民革中央第六、七届中央委员，民革中央监委常委。1980年2月，当选为民革湖南省委会第六届副主委兼秘书长、1984年2月当选为民革湖南省委会第七届副主委。1988年9月起，先后当选为民革湖南省委会第八届、第九届主委。2003年5月起，先后为民革湖南省委会第十届、第十一届名誉主委。几十年来，与时俱进，开拓创新，为湖南民革的恢复、发展和壮大，倾注了大量心血。

潘老情系人民，参政议政，身体力行，躬行实践，为我省民主政治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曾当选为第三、五、六届湖南省人大代表。1977年起，先后担任湖南省政协第四届委员，第五、六届常委。1981年6月任长沙市人民政府副市长，1983年12月，当选为第八届长沙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1990年4月起，当选为第七届、第八届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特别是潘老八十多岁时，仍带领民革同志上岳阳、下郴州，深入基层，体察民意，就加快郴州开放步伐、加强我省煤炭生产等的重大问题，为湖南经济和社会的发展披肝沥胆，奉献真知灼见，受到中共湖南省委领导的重视和批示。1996年，首届民革全国参政议政工作研讨会在长沙召开。民革中央主席何鲁丽、民革中央常务副主席周铁农等出席讲话，中共湖南省委副书记储波到会祝贺，潘老代表民革湖南省委会作了参政议政工作经验介绍。

潘老积极加强与港澳台同胞和海外侨胞的联系，邀请来湘访问、考察、投资，为促进祖国统一、联络三胞投资建设湖南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如1985年3月，泰国森美实业公司董事长黄彰任先生捐资支持浏阳建设、奖励医生和教师，委托挚友潘老负责监管。

我于1987年大学毕业分配到民革湖南省委会，一开始在宣传处工作。第一次见到潘老，感觉身虽不高，但精神矍铄、步履稳健；一口浓厚宁乡口音，却言语精当、态度随和。1988年11月21日，潘老要出席民革常德市第一次党员大会，指名要我随行兼任秘书工作。一路上，潘老谈锋甚健，亲切询问我的工作情况、考究我的诗词根底。我的内心十分紧张，生怕答错。好在平常还用心，总算是马马虎虎应付过去。此后不久，我被调入人秘处、后来改名办公室（人事处）工作，担任民革省委会主委会议、常委会议秘书，在潘老亲自教导指点下开展工作，重点是做好会议记录、会议纪要整理，尤其是记好潘老最后总结归纳形成的会议决策、决定。一开始由于缺少经验、速记欠缺，有时没有记到、记准，有时没有记赢、记全，时常闹出差错，幸亏有省委会副秘书长、人秘处处长郝砥湘手把手教、传授方式方法，总算逐渐进入了角色熟悉起来。整理好会议纪要的手写誊正稿子最后要送请审批。那时潘老住在老市政府（即今天的省工商银行）后面的藩后街宿舍，一进门潘娭毑（王开琼）总是热情端上一杯茶，“小黄请坐”。小孙女则时不时跑进来盯着我奶声奶气问“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呀”？潘老戴上眼镜则是一字一句认真审看、一字一标点都改准确，还不时叮嘱为什么这样改、以后如何做好记录，真的受教匪浅。当时，刘永学是人大安排的秘书，学识水平很高，我就经常向他请教一二。

过了一段时间，潘老要求我试着撰写省委会工作报告。这个可是民革省委会的“大事”，内心怕写不好既丢面子又“丢工作”。于是翻箱倒柜，穷搜过去报告史料、全面了解当年工作简讯大事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周时间熬出了一篇洋洋洒洒万多字的工作报告草稿。经机关领导斟酌，那天忐忑不安地送呈，潘老翻了翻，然后面无表情的说：“先放这里我看看。”我内心一沉：“完了！”大概过了三四天，老郝主任将工作报告草稿摆到我办公桌上，上面潘老亲笔批示：“此稿略经修改即可用！”我的心情十分激动，急忙翻看起来！里面有不少修改之处，更加高屋建瓴、提纲提神。接着就送打字员彭飞燕出打印校正稿。这个稿子后来提交省委会全会审议，得到了大家一致好评。从此，我基本上担负工作报告起草这个既苦又培养人的差事，助人磨练成长。

潘老阅历丰富、学识广博，许多时候出口成章。当年，省委会机关经费比较紧张。他在一次会议上即席朗诵一段古话：“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并强调：既要生财有道、又要勤俭节约、还要廉洁奉公。会后，他问我：“小黄，知道刚才那段话来自哪里？”我讪讪回答：还真不知道。过了好久又去他家里（已经搬到省人大机关宿舍），汇报完工作正准备离开。潘老喊住我，然后对潘娭毑说：“开琼，把那本《大学》古本子翻出来罗。”两老一边翻开、一边同读：“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然后让我也读两遍，铭记在心。老人家原来一直记着我不知道这段话的事。谆谆教诲，结草难报。老人家记忆力十分惊人。有一次我陪同潘老到武汉大学参加重要活动，一进珞珈山校门广场中央有块巨大石碑，上面镌刻着许多杰出校友的名字，一下就找到了潘老的名字，他象小孩一样高兴起来。然后带着我一路步行，十分准确地找到了他当年武大求学所住的老宿舍。时近傍晚，十来个大学生挤在里面，鼓掌欢迎这位远道而来的杰出学长，纷纷上前握手致敬，十分热闹。潘老一一指点当年床铺位置，回忆他和李锐（曾任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等人在校刻苦学习、打球锻炼身体的情形，并勉励学子努力读书、报国为民。

诗心出窍

潘老在长期政务繁忙之余，常有诗词联问世，笔力雄健，大作迭出。2003年，潘老曾亲自审定出版了《未遗集—潘基礩诗文选》，其中麟选收录有：论述记铭16篇、诗81首、词48首、楹联21副。虽谦为雪泥鸿爪，实则大江高唱。

潘老是深有造诣的诗人。其诗词或讴歌时代，或感悟人生，或钟情胜景，或俯视历史，发乎心动乎情，令人感动。如《遥望岳麓山》：“云麓晴空秀一堆，斑斓浮影郁江隈。低吟徒倚当窗望，引得诗心出窍来。”70大寿填词《踏莎行》：“身洁霜清，心澄月皎，宽怀共奋中兴好。春丝不尽暖千家，年华休为闲情恼。”1989年10月作《重九登天安门城楼》：“重九崇高寿，层楼逸兴来。紫台迎客扫，青琐为民开。云散三才合，风调万象催。湘音更国步，耳际几萦回。”1996年元霄节，潘老指示民革省委会邀集80岁以上顾问老同志欢叙湘江宾馆，听取意见。大家吟诗相祝、气氛热烈，潘老喊我递来纸笔，略加思索即席赋诗：“上元欢未尽，策杖怯寒来。执手惊神健，舒眉笑眼开。会心谈国是，疾首贬时颓。互祝人长久，相呼再尽杯。”一众耄耋长者惊叹不已、翘指相赞。

潘老是我省著名楹联大家，常有佳联问世，或抒或叙、或铭或纪、或忆或挽、或针贬或赞颂，字字千秋，各领风骚。1989年1月湖南省楹联学会成立，大家公推潘老任会长。1997年，湖南省楹联艺术家协会推举潘老为名誉主席。省内外许多名胜古迹都铭刻有潘老撰写的佳联，流传千秋。如题长沙天心阁一楼门联：“高阁出重霄，揽衡岳、抚湘流，纵几度沧桑，卷雨飞云，终如人愿；古城多胜迹，缀珠玑、添锦绣，系万家忧乐，鞠躬俯首，毋愧天心。”上联登阁一览，下联繁华忧愧。我想：潘老不也正是古城高阁、名重三湘！题宁乡刘少奇故居联：“冤沉六字；泪洒千秋。”联句十分简洁而又特别深沉。题武汉大学俞忽教授百年冥诞联：“东湖弄碧，珞麓凝青，正绛帐恢宏，一试及门成弟子；早读怡神，夜攻刺股，幸愚忱强济，五衷铭内感尊师。”正是师生之恩，铭于五内。挽民革湖南省委会原副主委刘公武联：“一身正气，两岸离思，正雁字传情，共促炎黄成大统；风物萧疏，京华羁旅，痛电驰噩耗，永将肝胆沥中兴。”同志之情，跃然纸上。还如为橘子洲公园题门联:“大浪淘沙，挽英雄驻足；中流砥柱，教河岳开颜。”题黄河源碑林联：“兼爱非攻，则世界和平可望；尚贤节用，亦国家强盛之基。”虽是写水，却念强国，实为联中上品。当然让我难以忘怀的是这幅对联。1993年8月，潘老应邀为株洲神农阁题联：“丁旺否年丰否五千年忧乐沧桑我心牵注;国强矣民康矣十二亿繁衍生息祖德馨香。”此联一出，赞许纷至。不久，潘老把这副对联写在省人大用笺上，考究我有何看法。后来我不揣浅陋，以《联海骊珠—潘基礩株洲神农阁楹联赏析》为题，在《湖南民革报》上发表以复。后并收入《永远的怀念--纪念潘基礩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文集》。潘老曾为民革湖南省委会会议室题写对联：“立党为公，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既是其人生体会，也是对后来的殷切期望。

2011年年初，潘老因年老病痛住院。我自己，或陪同省政协副主席、民革湖南省委会主委刘晓多次到医院探望慰问。4月26日这天上午，我又来到病房，与抑洪大哥相询。眼见曾经90多岁尚可一步登两个台阶的潘老气息微弱、生机渐逝，悲从中来。及时向几位领导报告了这里的情况。未想到我离开病房不久，潘老就与世长辞了，享年97岁。随后省人大机关召集商量潘老治丧事宜，我亦参与。最后商定由我起草潘老在民革这边的生平介绍材料，双方再合拢汇总。之后我还作了通篇修饰，再按程序上报审定。4月29日，潘老遗体告别仪式在长沙隆重举行，《湖南日报》发表文章对潘老给予高度评价。

风雨同舟

潘老一生跌荡起伏，艰苦朴素，清正廉洁，历经风雨沧桑，为党为国为民，立言立德立业，始终不渝坚信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制度。1994年春，潘老以八十高龄，兼任湖南省社会主义学院院长，一干就是五年。2015年9月，我从民革湖南省委会秘书长调任湖南省社会主义学院副院长。翻开院史，才知道潘老是我院第一位党外院长。退休的院党组副书记陈若海听说我是民革的，曾多次回忆起潘老带领他们荒地起家、白手基建的建校办学情形，感慨不已。今天的校园还是在那时打下的基础。每念及此，我感到真是有幸。唯有努力学习、不断奋斗，才能不辜负老人家的教诲和厚望。

大贤已往，民有去思，思其居处，思其文辞。潘老逝世时，我曾挽联：“联坛鸿儒、潇湘甘棠，环宇寿高火炬手；参政旗帜、城建圭臬，千秋名共受降坊。”置此文尾，再表哀思。

（作者：湖南省社会主义学院副院长 黄自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