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程绍国简直成了精——读《体察师的日子》有感

绍国没找招呼，从温州给我寄来他的新著《体察师的日子》，打开包裹一看，哦长篇小说。绍国居然写长篇了呵。我没看过他写长篇，这是第一部？拿在手里看很不打眼的书名，又看大面积黄色的封面设计，均不觉得好，心理的期待就降得比较低。但绍国是我好友，好友寄来的书，总之还是要认真读一读，俗话叫拜读，意思好比听他用温州话同我聊天，耳朵还是要严肃竖起来。

泡杯茶，坐下，随手翻看，结果看了四五页，丢不下了。原本只想快速浏览，不行，要一行一行仔细看。茶都忘记呷，凉了，还在瞪眼看，二郎腿放了下来，姿势开始板正。写得好！真的写得好！绍国的文字语言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老辣精道了呵，写的是当代社会当代人，我却如读的是明清小说，那种简练精准又划皮剥骨的语言，那种从容不迫又云淡风清的叙述，那种伸手可扪又形神毕肖的状人描物，那种充满质感又扑面而来的社会生活，我只在《浮生六记》、《聊斋志异》、《西湖梦寻》同《阅微草堂笔记》一类笔记小说小品里读到过，很舒服，也很过瘾。我的感慨是绍国成精了。这样的书，只有知人知世练达成精的人才能写得出。

这部长篇小说主要塑造了一个名叫丁西的人物，环绕着他，还同时塑造了他的老婆彩凤、他后来的老板郝叔、地痞薛蒙霸、王协警并从省领导位置上退下来的丁主席，还有人不出场却无时不在的他的老爸。这些主次人物都塑造得极为丰满，人性的阴阳两面也都丰富、幽深同细腻，就是一些更次要的人物如薛蒙霸的两个姐姐、山西女、大个子、促狭鬼等着墨不很多，却也个性昭然若揭。可以说，作为写人的长篇小说，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写得真实可信，都写得结结实实跃然纸上。这些环绕在丁西周围的一众人物，也就构成了书中叫做“天洲”的地方的可以感触的小社会。

丁西心地善良、柔弱忍让，讲义气讲恕道讲信用同时对人感恩也容易轻信人、盲从人，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力三轮车夫，总是受同行欺负，载客也不敢走大道，只能穿小巷，因为他的三轮车是没有牌照的黑车，书中叫白卵车，他已被交警罚没好几台了。他的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的改变，是从丁主席出现在他父亲的医院并自费包干父亲住院的治疗费用，及随后同其他省市领导人并天洲的大老板郝叔出席他父亲的葬礼开始的。这之后，谣言传开了，一介黑三轮车夫的种地的父亲的死，怎么可能惊动省市领导隆重出席呢？丁西肯定不是一般的三轮车夫，他肯定是肩负神秘使命，冒用三轮车夫身份，体察下层社会的民情民意然后向上级汇报，给政策制定提供参考的“体察师”。因此所有的甚至曾经欺负过他的同行们以及同行以外的人都对他恭敬起来。丁西也被大家因为谣传误会而起的恭敬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尊严感同价值感，这使他极其受用，因此飘了起来，并默认了“体察师”这种从天而降的非同一般的身份。小说的充满喜感又充满反讽的情节便由此展开。他用这种并不真实的身份，在接下来的故事中，为自己的劳苦同行们尽心尽力地大做善事，为他们争取合情合理的利益。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他所进入的“体察师”这种虚假身份，让他说话办事，竟然变得具有了往日并不具有的聪明智慧。他的社会形象顿时高大了起来，伟岸了起来。阅读过程中，作为读者，我也越来越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他越来越真假合一，越来越是个“体察师”了。他变得很有能耐，舒张有度，会手不难，尤其在拆迁补偿的问题上，他虽然是受托开发商老板郝叔办事，立场上却不维护老板，处处站在困难群众一方，为他们争取尽可能多的利益。哦丁西太善良了，他的善良是小说中时时闪烁的人性之光，同时，善良也是丁西他自己的坑，他差一点就掉在了自己的坑里。原来他老板郝叔就利用了他的善良，勾引他老婆彩凤，欲让彩凤同他离婚，并引诱他将一只充满雄性活力的肾慷慨捐给自己。因为郝老板从彩凤口中偶尔得知他每天都跟老婆作爱，郝老板阴毒地想让他失去一只肾以后再也成为不了一个伟丈夫。还好，丁主席的及时出现，让他终于没能掉进坑里。丁主席跟他说到郝老板，“丁西，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和他有刻骨仇恨吗！”平时受了郝老板小恩小惠就对他深怀感恩之情的丁西，这才“脸一下子白了，他出冷汗了。”小说收尾的一句话是：“丁西的冷汗流了好几天。他知道，丁主席是不会说谎的。”冷汗为什么会流好几天呢？因为丁西太善良了，一个如此善良的人，要明白人性的险恶阴毒、居心叵测，是慢慢需要时间的。

整部小说，用的统是白描手法，使叙事显得简洁干净，毫无架床叠屋的赘述，文风简直清清朗朗，所有的对话，都是地方性的口语，十分生活，也十分符合人物的性格。地方上的民风民情，尤其地方上独特的饮食习俗，贡献出了小说特定的生活环境，氤氤氲氲，极有氛围。

我为邵国高兴，他居然写出这么好的长篇小说出来了。他对他生活的时代，对他生活的环境，对他周围的各色人等，真是太熟悉了，一切皆默然于心，写出来，正所谓人情练达即文章。

他为什么那么熟悉呢？他真是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