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鲁湘:浩然思故乡 | 梦里最美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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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鲁湘:浩然思故乡 | 梦里最美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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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每个人对故乡之念、之慨、之怀,都在记忆深处。2020年是文史博览杂志社成立60周年,特编著《梦里最美是故乡》一书,70余位政协委员讲述自己记忆中的故乡,是对初心与梦想的一次溯源,也是一次家国情怀的寻根之旅。《梦里最美是故乡》已于2020年12月正式出版发行,此文为著名文化学者、凤凰卫视主持人王鲁湘先生为本书所作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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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鲁湘

著名文化学者

凤凰卫视主持人

故乡情是最普遍、最稳定的人类感情,它包含着对故人、故乡、故土的综合记忆,是一个人成长历程的初步,是一个人人格养成的初始,是一个人文化心理的初启,是一个人生命机能的初造。这些初步、初始、初启、初造,就是一个人生命的底色。严格说,这道生命底色是永远伴随人的一生、至死不可更改的。

社会的流动性造成了生如逆旅、人如飘蓬的迁徙不居状态。越是社会的精英,其人生越是变动不居,甚至有人说,人生成功与否,同离开故乡的半径成正比。这也就造成了大批优秀的子弟成为故乡游子,许多人终老他乡,连叶落归根都成为一种奢望。于是,自古及今催生出数不胜数的思乡曲,其中既有诗词,也有散文,还有绘画和音乐,成为同爱情一样永恒不朽的艺术主题。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玄宗天宝八载,岑参西行出塞,途中遇入京使者,马上肆口而成此诗,纯是本色语,不假雕琢,真实地表现出离家去国,远赴异域之人对家乡与亲人的深切思念之情。词浅意深,味之无极,使人一唱三叹。所以,清人沈德潜说:“人人胸臆中语,却成绝唱。”(《唐诗别裁》卷19)思乡情是人人胸臆中的深情,故思乡语也是人人胸臆中的深语,最易触动我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这本由湖南省政协文史博览杂志社编撰的《梦里最美是故乡》中的文字,就是这样的“胸臆中语”,朴素、自然、浅近、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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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崔涂有《春夕》诗,写自己滞留楚地而不能回乡的心情,其中有“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句,脍炙人口。我尝与人言:“何谓故乡?”或曰:“生养之地也。”此言不差。或曰:“梦魂萦绕之地也。”吾击掌曰:“此言极是!”为何说此言极是?我们都做过梦,在我的梦中,不管情节多么离奇荒唐,不管人物多么稀奇古怪,环境却总是出奇的一致,就是我从小生活的蓝田镇,吊脚楼,木板屋,青石街,石拱桥,柚子树,栀子花……我也纳闷,我一生所居城市多矣,长居过的有湘潭、北京,尤其北京,自20世纪80年代初定居于此,时间长度早已超过蓝田,为何每次做梦都会“蝴蝶梦中家万里”?都要闪回那个小时候的湘中小镇呢?

我的蓝田不是王维一干唐朝诗人置辋川别业的陕西蓝田,不是“蓝田日暖玉生烟”的那个产玉的蓝田,而是地处湘中山区的一个水陆码头,湘江支流涟水河的源头,因宜种可以做靛青的蓝草而得名蓝田。小镇织染业发达,染坊很多,小时候总是见到河滩上立着一排排的木架,挂满一条条的蓝印花布,鹅卵石上铺满白色的粉粒,那是用特制的大长刀从蓝印花布上刮落下来的,听说是用石灰和豆面调制而成。清浅的河床上,飘着十几幅长长的蓝印花布,就像硕长的水草,在河水的冲刷下,款款地扭摆着曼妙的身姿,好看极了。

染坊都是前店后厂,店面临街,都有一对大碾石当街而放。碾石在我们小孩看来都很高大,足有一人之高,下面一块是碾石槽,凹的;上面一块是碾滚石,像倒写的八字,两撇朝上向外。碾石旁有木架,一个壮硕的汉子踩上去,一条腿踩一撇,双手扶木架,有节奏地左右向下使劲,碾滚石就左右晃动起来,把夹在滚石和槽石之间的一捆染好了靛青的蓝布越压越紧,直到布匹上泛出青紫色的光来,这捆布就算是压好了。这其实是一个让靛青染料深入棉布纤维并给布紧实上光的过程。这样放着紫光的靛青布很受老人们喜爱,每逢春节,就会看到身穿这样紫光蓝布新衣裳的老人,一脸幸福地走在街上,可在我们小孩子的审美中,那可真叫一个土啊!

我们小孩子喜欢的是灯芯绒做的衣裤,只有百货公司才能扯到。每次百货公司上货灯芯绒的日子,就是蓝田街上妇女们的节日,特别是蓝色灯芯绒,更是女人们的最爱,她们把蓝灯芯绒简称为“蓝绒”,用蓝田话说出来,就是“男人”。因此,只要百货公司到了蓝灯芯绒,就会有妇女当街一声噢呵:“扯男人啦!”于是,大家奔走相告,迅速地把这好消息传遍长街短巷,然后就是到处去亲朋戚友家借布票、借钱,急匆匆地赶往中山前街的百货公司,可往往已是排队长龙到三八茶馆门口。好不容易扯上了灯芯绒的妇女,都会炫耀地往身上一裹,脸上洋溢着比今日中彩票还要兴奋的光辉。没有扯到的呢,就互相安慰:“等下一次,等下一次!面包会有的,男人也会有的!”

我没有穿过靛青染过的土布,穿灯芯绒的比较多,有黑色的、蓝色的、棕色的。女孩子们穿红色的灯芯绒,也穿平绒。穿灯芯绒是那个计划经济的短缺年代家境殷实的象征,只有城里吃商品粮的人能穿,因为要凭布票;只有工资收入较高的家庭才能买得起,因为相对较贵。我是所谓的“南下干部”家庭子弟,在蓝田是属于富有家庭。所以,穿灯芯绒成为最外在的判明家境贫富的标志,而土蓝布,包括蓝印花布,则是农村农民穿着上的标配。

1974年3月,我背着一个蓝印花布的背包,拎着塑料桶和脸盆,插队下乡。这个蓝印花布的背包是一床被子,母亲认为我从此要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特意给我缝制了这么一床农民式样的蓝印花被。说实话,这床蓝印花被受到了一同插队的同学们的嘲笑,也让我这个未满18岁的少年觉得脸上无光。窘了几个月,终于在夏天到来时回家把蓝印花被换成了非常洋气的上海花印心被,面子才算是挽救回来。

又过了20年,当我在北京说起这个故事时,中央工艺美院的老院长张仃先生说他也有过同样的经历,那还是在30年代初,他背着一床蓝印花布被子去锦州上中学,受到大家的嘲笑,因为城里同学穿盖的都是洋货。直到1938年,他到了南京和上海,发现最时尚的文化人和明星都穿江南蓝印花布做的旗袍,家里的门帘和沙发垫都是蓝印花布,这才彻底改变了对蓝印花布的审美偏见。我一看张仃先生家里,果然门帘和沙发垫都是蓝印花布的,门帘已经洗得发白起毛。那种来自天然植物的幽邃沉着的靛青色,配上镂空印染的白色花纹和吉祥图案,真是高雅素朴大方漂亮!我小时候怎么会认为它又土又丑呢?

后来,张仃先生和夫人灰娃女士到湘西开全国民艺会议,特意给我带回几块凤凰刘大炮亲自染印的蓝印花布,看到这几块来自湖南的蓝印花布,我的思绪一下就飞回童年的蓝田,记忆中马上浮现涟水河边漂洗、晾晒蓝印花布的场景,那是天地之间多么美妙的画面啊!

去年到江苏南通采访蓝印花布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吴新元,这才知道,一床几十年前的旧蓝印花布被面,从老乡家里已经几千块钱都收不上来了。

时光就是这样流水一样淌过,年华就是这样走马灯似的旋转,一霎眼,当年涟水河上戏水的少年,就到了回忆故乡的年岁了。把崔涂那首《春夕》诗抄完,算是借古人之笔,浇自家胸中之乡愁吧!

“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

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

故园书动经年绝,华发春唯满镜生。

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

王鲁湘

庚子岁尽辛丑将至于北京孤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