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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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强者是把不如意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采访/撰文:黄秋霞
湖南作家韩少功,代表作有《爸爸爸》、《马桥词典》、《山南水北》、《日夜书》等。四十多年的创作里,韩少功由之前的“寻根文学”倡导者,慢慢被业内认可为思想型作家。他的作品总能敏感地抓住社会动荡、变革的深层动因,并以文字的形式,极端艺术化的手法诉诸作品。

湖南作家韩少功,代表作有《爸爸爸》、《马桥词典》、《山南水北》、《日夜书》等。四十多年的创作里,韩少功由之前的“寻根文学”倡导者,慢慢被业内认可为思想型作家。每次见他,爱抽烟,着装大多朴素随意。对话时,他的眼睛,会随着谈话深入一步比一步逼人。

大众对韩少功的好奇有二:他是知名作家;每年会到乡下“隐居”半年。


隐居二字为什么会用引号?早在2011年,我第一次采访韩少功,也曾用到隐居一词,当时他回复一封邮件,认真更正这个说法:“不是隐,真要隐,你就看不见我,我也不会再写作。”


时隔六年,再见韩少功,是在长沙一个新书发布会。湖南当时正值暴雨期,韩少功头一天从汨罗乡下开车过来,大约两个多小时。自己开车这个习惯,他一直保持。每年从海南回湖南汨罗,他也是自己开车。车子由最初的奇瑞,近几年换成十几万的新车。大约是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韩少功拥有一副不像知识分子的身体。活动当天午餐,一桌子人他年龄最大,饭量也是最大,两大碗饭后,再下一碗汤加一个糯米团子,典型的庄稼人食量。这和六年前在乡下见到的韩少功并无二样,他有着自己的节奏。


湖南人爱说“清白”,清白一词在普通话里是精神高洁,立身正;在湖南方言里意为处世达练,活得通透。在韩少功身上我就看到这种清白。这点恰好也成了我对他的好奇:他似乎时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年轻时下乡做知青务农6年;到成为知名作家、中国寻根文学的倡导者;再到海南省作协主席、省文联主席;最后回归作家身份。他经历过时代动荡的人,也身处在社会名利场中,是怎么做到一身清?


可能我们需要把时间倒回去,在他那段四十多年的写作历程去寻觅,看一名作家是如何自我养成。就如英国著名小说家毛姆,他最大的爱好是游历全球各地,搜罗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阶层的故事,最后也让自己成为最会说故事的作家。


韩少功呢?他的半隐居乡下,难道也是一名作家特有的爱好?在他的生命历程里,我们看到他做过农民,也当过官;生活中,能蹲在田间和老农扯谈生活琐碎,也能站在世界各个舞台畅聊价值观。他似乎有消化各种经历的能力,也有穿越人性不同层次的视野。但对一个文字工作者来说,如果光是有生活感,没有思辨力,也断不能成为让人称赞的作家。


我们再进一步,纵观韩少功40多年的作品,你会发现他一直在变。作为一个思想型的作家,他的笔触会随着社会的变化和自身见识的增长,一层比一层深。在一次采访中,韩少功说:《爸爸爸》+语言哲学,才有《马桥词典》;《马桥词典》+中国的城镇化,才有《山南水北》。他总能敏感地抓住社会动荡、变革的深层动因,并以文字的形式,极端艺术化的手法诉诸作品。


近期,韩少功迷上“人工智能”这个潮流话题,一连发表几篇文章。其中2017年6月份《读书》杂志的《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尤为有趣。起篇,韩少功幽默起调,如果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好处不少:不会要吃要喝,不会江郎才尽,不会抑郁自杀、送礼跑奖,也免了不少文人相轻和门户相争。调侃过后,韩少功才开始显真章,他要谈其实是文学意义,是对人类命运的理解与信念。


光写文章还不过瘾,韩少功在北京大学的一场演讲,主题直接是《高科技时代里文学的出境与可能》。有观众听完连连感叹:韩老师应该去写科幻小说。


采访中,我们将这个要求传达给他,他抽了口烟,随口说道:其实我对现在很多科幻小说都不太满意,但我没有一个具体的科学专业背景,也不会去写。


早在二十世纪初,作为一个文人,韩少功就超前提出过科学和信仰要同时走。科学一向对可知的东西方可信,不可知的只能闭嘴。他说科学是把握有知领域的手段,信仰是把握无知领域的手段,就如人的两条腿,缺一不可。他甚至提高到只有两者结合,人才能把人的终极意义想透了。只有想透了,人才会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哪些事情很重要,哪些事情不重要。


可是,人的终极意义到底是什么?韩少功在采访中没有给出具体答案,但他用另一个问题的答案,间接回应了。佛教有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其中里面有一句: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大意为心无牵挂妨碍,才能解脱,这是大境界。


韩少功直言不讳:不挂碍,很容易做到!他借用一句农村老话化解:上半夜想想自己,下半夜想想别人。他这么来解释的:如果我们24小时都想自己,容易变得偏执狭隘。但上半夜想完自己,下半夜再想想别人的话,就能化解掉很多东西,超越自己某一些利益的局限,会关心世界上很多别人不关心的事情,整个人的心态也会变得放松平和。


前面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其实就是一条静水深流的河。它的远端是大海,宽阔无边,而许多人看到的,只是他表面的静水。

2000年,韩少功在汨罗八溪乡八溪峒建立的新居。从此,他和妻子每年过来住半年。2011年,我去拜访韩少功老师,看到这座建在水库旁边的房子,屋前有围着的菜园,里面除了种些蔬菜外,还有果树。每年收获的蔬菜瓜果自己吃不完,都会开车拉到长沙,送给城里的亲朋好友。屋内简朴舒适,但有电脑有网络,韩少功每天把劳动和写作安排得当,他是一个知道自己想过什么生活的人。

2000年,韩少功在汨罗八溪乡八溪峒建立的新居。从此,他和妻子每年过来住半年。2011年,我去拜访韩少功老师,看到这座建在水库旁边的房子,屋前有围着的菜园,里面除了种些蔬菜外,还有果树。每年收获的蔬菜瓜果自己吃不完,都会开车拉到长沙,送给城里的亲朋好友。屋内简朴舒适,但有电脑有网络,韩少功每天把劳动和写作安排得当,他是一个知道自己想过什么生活的人。


农村生活条件苛刻,不是诗和远方

  凤凰湖南:韩老师,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说您在隐居。

  韩少功:怎么隐得了!现在每个人都有手机,信息全覆盖,一不小心你的什么事情就到网上去了。我在乡下,也是光纤宽带,其实跟外界联系很方便。不像古代,你在山里躲着就真的能隐居起来,现在这种信息的网络是无处不在。

  凤凰湖南:早在2000年您在汨罗建立新居时,就借用过一位外国作家的话明志:每当我从人多的地方回来,就觉得自己大不如以前了。

  韩少功:对,没错,是这样的。我性格好安静的,到那些乌央乌央的地方混多了,就会觉得自己傻了一大半。隐起来,可以避开一些社交应酬、泡沫性的文化活动,还是可以给自己省一点时间和精力。

  凤凰湖南:前两天刚好看到您一篇文章《渡口以及波西米亚》,里面讲到卡夫卡他顺着自己的蓝墨水在逃亡与内心,就像您去汨罗,有没有带着这种内心逃亡的意思。

  韩少功:无所谓吧,到我们这个年龄了。像卡夫卡那种特别自我封闭的人,是比较极端的一种形态。但是一个人的内外,总是会有一定纠结,有时候对外部事件很关心,有时候又希望自己躲避一下,建立某种屏障,希望可以把自己封闭一下,这都是很正常的一种纠结。

  这种纠结每个人多多少少不同程度都会有,有时候我们很渴望和他人交往,有时候又渴望自己独处一会儿。所以有时候,最好是动静自己稍微处理得有分寸一点,根据不同的情况。

  我是努力想营造一种适合我自己性格的一种状态,像我性格偏静一点,就尽量设计一些方法,屏蔽掉一些对我来说我觉得不好的信息和关系。当然每个人性格也不一样,有人好热闹,参加很多活动就如鱼得水。

  凤凰湖南:如果您觉得无聊的时候,会怎么处理?

  韩少功:那我不管人家讨不讨厌,我会去找人家,我会找些朋友见见面,聊天之类的,会答应一些邀请,参加一些活动,到外面去旅行,这都可以。

  凤凰湖南:您在农村呆了那么久,发现这些年农村在哪些方面起了显著变化?

  韩少功:农村的经济发展快,现在很多农民开私家车,农村的人也不会营养不足,都是发胖、糖尿病、脂肪肝等以前富人营养过剩带来的病。当然,农村和城市还是会有一定的差距,比如垃圾处理。

  再有一个,世道人心方面。当然这个问题不光是乡村,城市也有,笑贫不笑娼、笑贫不笑贪,这就是道德底线的一个完全崩溃。笑贫不笑贪是说他很佩服贪官,他很想羡慕贪官。

  凤凰湖南:笑贫不笑娼、笑贫不笑贪的状态,农村跟城市会有什么区别吗?

  韩少功:我觉得大体上差别不是很大,在城市里这种道德跌破底线的情况也很常见,农村也是。当然不是说所有农村都一样,有的地方民风会好一些,不可能一刀切。但确实很多地方的文化、心理、思想、价值观这一块,现在确实是很大的短板。钱有了,但过得不快乐。

  凤凰湖南:就目前而言,农村可能表现得更直接些,城市会委婉点。

  韩少功:那是,包装的形式会有一些不同,就像有时候我们把品德和礼貌就分开了。城市里面是一些现代礼貌,跟西方学来的一些礼貌,农村里传统礼貌更多点。但是你说城市的包装能力会强一点,这个不是一个本质性的差别。

  就像中国人和西方人,西方人比较有礼貌,养成的一些礼貌比如尊重女士、爱护小孩和老人等,但并不是说他们的道德也高尚到哪里去。很自私的人还是很自私,他只是很优雅的自私,你抓不到把柄的自私。所以品德和礼貌是不同的,但是我们提倡品德和礼貌都好,这是求之不得。

  乡下人有时候粗野一些,比如说小气、男尊女卑和现代人看不顺眼的一些毛病,他们会直接表现出来。但他的那种本质,比如说人的善良心、忠厚心,我觉得很难在城乡之间划一个界限,因为哪儿的人都有上中下,哪都有坏人,哪儿都有好人。

  而不是说城市人要比乡下人怎么样,乡下人要比城市人怎么样,因为我们有的作家他会这样写,说乡下人像世外桃源,一个美丽的乌托邦一样,我觉得也不靠谱。反过来写城市人多么文明,乡下人多么的丑陋,这个也不靠谱。本质上来说,人还是人。

  凤凰湖南:正如前段时间流行逃离北上广,到大理、丽江建立一个理想的世界。理智地想一想,这样一个理想的世界也不存在。

  韩少功:那是小资们自我安慰的一个梦想。眼前的生活很糟糕,美妙的生活一定在远方。这个想法,一再被生活证明是个很可笑的泡沫。

  凤凰湖南:就像您在文章写过的波波族,一个波是波尔乔亚,很有钱;一个波是波西米亚,很自由很率性。韩老师,您是属于哪一种呢?

  韩少功:我啊,既没钱也没权,我是一个劳动人民,哪能率性啊。

  凤凰湖南:在外界看您在汨罗的生活,就是他们认为的远方和诗的生活。

  韩少功:这都是人们的想像,其实你进入到每个人的生活里面,都有无奈和沉重的一面。到农村生活,有些人不一定合适。农村生活条件还是蛮苛刻,比如家里有老人或自己要经常去医院看病,不方便;如果要有孩子上学,也不合适。我搬到汨罗的时候,孩子已经读大学独立了;家中老人也走了。

  凤凰湖南:您曾在1986年就表示过,以后有条件了想回农村生活?

  韩少功:那时候还年轻,很多朋友在工厂流水线上班。我去看过几次,心想这怎么受得了,每天几个简单动作要重复几千次。相比来说,农业多好,唯一的缺点就是钱少。如果我们不缺钱的话,做农业丰富多了,你打交道的对象是植物动物,每天都有生命变化。劳动的姿态也是千变万化,不像流水线那么呆板,一个动作做几千遍几万遍。

  凤凰湖南:劳动跟写作对您而言,乐趣有什么不一样?

  韩少功:人是上帝造的,有大脑也有四肢,劳动是生命的一个重要部分,对人的心神健康是有好处的。在劳动中,你才能真正接触到劳动的人,比如采访也是一种接触方式,但深度是有限的。如果不是在劳动的过程中,他很多话不会跟你说的,你很多问题碰不到的。一定在劳动过程中,你们才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话题,才能与他们产生水乳交融的状态。

  劳动本身也给我们带来收获,比如劳动后我吃饭特别香,有机食品让我特别放心好吃。每次我开车到长沙,都会给城里的亲朋好友带些新鲜的菜和干菜,分享给他们。

  凤凰湖南:这么一说,一些爱幻想的人又会对田园生活投射玫瑰色彩。

  韩少功:其实要对自己诚实,不唯书、唯上、唯潮流。书上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没自我了;人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也没自我了。要养成独立的习惯,不轻信人家,什么事情自己打个问号。

  我从把自己的理念强加给别人。像我住在汨罗后,有些朋友过来后,也要在那边买地盖房子。我说千万别,首先考虑你们的条件,比如我刚刚说的没有病人没有小孩上学,农村的医疗教育资源很缺乏。第二,你工作适不适合单干。写作就是一个人单干。有些团队性的工作不适合。

  很多乡下的孩子也说:韩嗲,你在这呆着不错,我们也不出去了。我说;千万不,你们要先出去看世界,能出省就出省,能出国就出国,等你把世界看完了,再来看我的这个方式合不适合你。这不要强加于人,每个人实事求是。首先知道对自己的定位,自己到底需要什么?能做什么?都要非常清醒。

2002年4月,韩少功获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奖章”。

2002年4月,韩少功获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奖章”。供图/受访者

寻根文学,是你们给我贴的标签

  凤凰湖南:就像您刚才所说,农村里面有很多让人无法忍受的坏毛病。您身处其中,尤其还是个名人,遇到的问题应该更多,您是怎么处理?

  韩少功:他们会慢慢变化。比如他们经常会跟我说:“老韩啊,你在外面有很多关系,你帮我们找个单位帮帮我们啊 。”我说我就不帮你们,你们盖好房子,打麻将手面这么大,输这么多钱,你还要扶贫,好意思。

  但有些贫困镇,就应该去想办法帮帮忙。比如我们那里有几个村的基本设施不行,很多地方都不通路。这十多年,我想了很多办法帮他们找些扶贫单位,把基本建设搞好,当时他们就很高兴。但这种公益性的事情我从不针对个人,只针对一个大面积的群体。

  他们说老韩你这么有本事,借我两万块钱,我都说一分钱都不会借给你。他们也能接受,因为我很直率,他们想耍我或者蒙我一下,但又不能得逞,心里就会想,这个老韩还挺厉害。

  凤凰湖南:您在汨罗做的公益活动,在网络上从未看到过宣传。

  韩少功:对,我不准他们宣传。甚至他们有时候要立个碑,我都说这绝对不行。好事一宣传它就变味了。我跟我女儿都说,好事可以做,但不能讲,你一讲,就成了为讲而去做的事,那就不算什么好事了,真正的好事就是只做不讲。

  凤凰湖南:这也是您为人处世的一种方法吗?

  韩少功:说起来也有一点无奈。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做坏事,做坏事是在利益上损害他人,但其实做好事也很危险,因为做好事经常是在名誉上损害他人。比如说,那些被帮助的人,他也许并不一定高兴说你帮助了他。因为处于被帮助、被同情的境地,他并不一定会高兴,这是他一种心理上的伤害。

  还有一些旁观的人,他心理上也有一些伤害,凭什么你就出风头。所以做好事和坏事都要考虑周全,你既不要在利益上伤害别人,也不要在名誉上伤害别人。当然有些人他很高调,像陈光标。当然我不赞成他这样做,他这样做了也无所谓,这是他的自由,但觉得最好是不要高调。

  凤凰湖南:会不会这是您从那样一个时代过来得出的经验?

  韩少功:我自己做,肯定要考虑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个也是我考虑的众多问题之一。在我们生活中间就会有这样的经验,如果有一个人经常讲他道德多么高尚,你们会怎么感觉?肯定是讨厌。当作家要知人善解,善解人意。

  凤凰湖南:但人是矛盾体,他知道这个道理却很难做到。

  韩少功:那就要知行合一了,我也特别欣赏这个知行合一,所以我对我们现在的教育制度有很多的批评。这个不光是中国的问题,全世界都是这样。

  我们的大学原来都是从神学院转过来的,最开始对推动经济、文化发展是起到很大作用,但也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到今天来看甚至弊端越来越严重,就是脱离实际。你看现在有那么多黑天鹅事件,所谓黑天鹅时间就是被媒体、被知识估计不到的事情,他们认为出乎我们意料,这就叫黑天鹅。那这个不是黑天鹅出了问题,而是你们这个知识出了问题。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这么多经济学家没有预测到;特朗普上台,所有人都大跌眼镜。那不怪他,怪你们知识界。你们认为能够掌握世界上的真理,但现在看,很多东西都在你们的意料之外,这就是我们知识脱离实际所带来的一些表现。

  像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不论文理科,都有一定要把自己的所学所用跟实际结合起来。这是一个艰巨任务,也是一个课题。

  凤凰湖南:外界对您的定位是“寻根文学”的倡导者,但纵观您这四十多年的文章,风格各异,气象不一。您是怎么看待这个评价。

  韩少功:如果你看到我三十年前,也就是同一时期写的那些文章,就知道我是一个兴趣很广泛的人。很多人说我是个寻根文学作家,那是被你们放大信号,它抢眼、拉风。寻根文学是你们给我贴个标签、带个帽子,指定这个角色就我演这个角色。我不是啊,我还干了很多其他的事情,我也有其它方面的兴趣。

  凤凰湖南:就如最近,您对人工智能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为此也发表过几篇文章。有些读者看后甚至在问,如果韩老师写一本科幻小说,估计也是经典?

  韩少功:其实我对现在的很多科幻都不太满意,但我不是个学理科,没有一个具体的科学专业背景,所以我也不会去写。我倒是希望有更多的理科生,加入到文学创作中。前几天,我在北京见到刘慈欣,他也谦虚,说他没有具体的专业背景,但是我觉得他对科学的修养还是比较深。

  只是我希望理科生加入文学创作的同时,还能加深文史哲方面的修养。因为有些理科生把文史哲想得太简单,以为背得两首唐诗宋词就很了不得,这也太高估自己的这种修养了。

1988年,初到海南的韩少功。最开始,主编《海南纪实》杂志。后升任海南省作协主席,5年期间创办知名杂志《天涯》;之后到海南省文联主席,兼文联作协党组书记,3年内解决单位“五子登科”问题(此为韩少功自我调侃之词,即房子票子位置等实际问题)。57岁主动申请退休,回归作家身份。

1988年,初到海南的韩少功。最开始,主编《海南纪实》杂志。后升任海南省作协主席,5年期间创办知名杂志《天涯》;之后到海南省文联主席,兼文联作协党组书记,3年内解决单位“五子登科”问题(此为韩少功自我调侃之词,即房子票子位置等实际问题)。57岁主动申请退休,回归作家身份。


上半夜想自己,下半夜想想别人

  凤凰湖南:不管在写作,还是生活状态中,您呈现给人的感觉就是什么事都想得通,似乎任何事在您身上不挂碍。

  韩少功:不挂碍很难吗?我觉得不难。我们有一句老话:上半夜想想自己,下半夜想想别人。这是不是很容易做到,如果我们24小时都是想自己,那当然容易变得偏执狭隘。但是一般老百姓都能做到上半夜想自己,下半夜想想别人的话,那你就可以超越自己某一些利益的局限。

  我还有下半夜,我还可以想想别人呀,我有一个范围思考对方是怎么想的。比如我和一个人闹矛盾了,下半夜我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这个时候你就能化解掉很多东西。也并不是说你就会变得那么高尚,你还是有上半夜,你还是会想自己。但是你还会有一个不同于上半夜的状态,你会关心世界上很多别人不关心的事情,这样你就会变得比较放松,自己的心态也会比较平和,这些都很容易做到,我觉得并不难。

  凤凰湖南:您这种上半夜和下半夜理论,是从您年轻时就拥有的思维模式,还是之后生活经验积累而来?

  韩少功: 要慢慢历练,小时候自己肯定也有很多幼稚、狭隘的东西,也会犯很多错误,自己在慢慢总结经验教训。在这中间,慢慢打磨自己,慢慢克服掉自己一些心魔、心病。有时候也是从别人身上看到某些缺点,然后反省到自己,我会不会有同样的问题,这都是生活历练中正常的一些情况。

  人其实佛魔一念间,就算是修养得很好的人,也是会出问题。这个东西当然是很难完全辨别,就像你历练修炼,毕业证拿到了,以后我就永远不会出问题了,不可能。生活没有毕业证,自我调适、自我超越的这个过程是永远在的。

  凤凰湖南:所以在生活中,您会不会总会有种危机感?

  韩少功:我老是愿意学习别人长处,老想赶上人家,比上人家,老有好胜心,这算是我的长处。可是我说过我的天资不高,要靠勤奋。比如写日记,笔记,这是我多年来的习惯。很多东西我以为记住了,最后的事实都证明我没记住。

  现在我的读书笔记有那么厚,日记本也有很厚。这就是靠勤奋,每天就是十几分钟,二十分钟,就积累很多。这是缩影,时不时翻一下,会激发很多你以前忘记的东西。

  凤凰湖南:您会为了这种危机感,去讨好读者吗?比如为了吸引年轻读者,会加重写些他们喜欢的话题?

  韩少功:没想过吸引他们,爱看就看,不看拉倒,无所谓。年轻人不是统一的概念,有些年轻人肯定讨厌我,有些年轻人喜欢我;成年人也一样,好多老头子也讨厌我,我没细想。这世界上每个作家都有特定的读者群体,全民喜欢不是好事,不去想这些问题了。

  我曾经有深刻的体会,一想迎合人家,状态肯定很差,写不好。比如有时我给外国报纸写一个稿子,老想西方人爱看什么?如果我有这个迎合的想法,这个文章就砸了。就像厨师做饭,不要迎合食客的口味,只要你把你最好的水平发挥出来就好了。有些人觉得是上海来的,不吃辣椒,就不放了。当然你可以稍微降低点辣度,千万别迎合,不然肯定糟糕。

  厨师进了厨房,演员上了舞台,就要想自己怎么把这个事情做到最好,千万不要想别人怎么看你,往往你不顾一切的时候,是做得最好的。这是经验,很多演员、厨师都跟我谈过这个经验。我觉得当作家也应该这样,你最诚恳的话,你不是糊弄人,不是投机所好,就好了。

  凤凰湖南:是不是也因为对自己诚恳,走到后面,您也慢慢卸掉自己在官场的职务,完全回归到作家身份?

  韩少功:做行政管理不是我兴趣所在,也没这种才华。某种特殊原因按在那个位置,只能尽我所能做几件事情。开始当海南省文联主席是名誉性的职务,不用管实事,后来兼党组书记就很实职。我就想,那为这个单位做几件事情,其实都是硬件设施建设,比如房子问题、位置问题、票子问题,我叫它们“五子登科”的事情。

  三年以后,几件事情都做完了,我再干就是混了,就跟省委提出要走了。他们说你还没到退休年龄。我说我已经当了十年,按照你们规矩连续两届也够了,最重要的是我能干的就做完了,再做就是混官了,不要害我。他们也开通,尊重我的意见,所以我57岁就退下了。这是实事求是的安排,我在那边对我不好,对他们也不好。

  凤凰湖南:您的自知能力很强。

  韩少功:我喜欢把这个事情一定要打个结,不能做就坦白说不能做了。比如说培养新生力量,谁培养谁还不知道?这个东西就是说说而已,修行要靠个人。像我在作协5年,其它事情都是虚的,就是办好一个杂志。当时,几乎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天涯》杂志,办得很好,财务、人才队伍都解决了,就交给人家了。到了文联,能干的不危害社会、儿童的几件事情,我自己也列了个清单。然后把这几个事情做完了,就可以走了。

  凤凰湖南:感觉您对事情都持一种清白自知的态度,如今,64岁的您,应该不会有蹉跎岁月之感吧?

  韩少功:我的天资不是很高,初中读了一年就下农村,也没读个特别好的学校,当然我的母校湖南师大也还不错。

  青年时候是受了一些苦,包括家庭的一些波折,但还是很幸福。没战乱,也没牢狱之灾,也谈不上太饥饿。下农村时,汨罗这边大米吃不饱但红是管饱,所以历史给我的机遇也是一个很平庸的人生。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说我尽我所能,很诚实也不算太懒惰地在写作这个事业上做些小事情。这个事情大家承认不承认无所谓,我已经尽力了,也只能尽这么大力。所以我不说满意我的人生,至少是不惭愧,因为很多也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但至少能说我不后悔。

  凤凰湖南:能对自己的人生活不后悔,已是难得。最后一个问题,韩老师,您觉得自己偏现实主义多点,还是理想主义多点?

  韩少功:都有。真正的理想主义,高质量的理想主义,就是在现实中找到理想。现实肯定有缺陷,有很多无奈,比如我们做十件事情,真正自己想做的,能做到的就一两件,七八件事是不能做的。但是我们只要把那一两件做好,做出有诗情、有诗意,那就是理想主义,就是乌托邦了。

  去等待生活在远方,这不是理想主义,或者是低质量理想主义。真正的强者,是把不如意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过得自己开心,过得自己觉得有诗情,有浪漫。这就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而不是等待和假想。先做,做得过程中,觉得愉快开心。

栏目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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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团队

采写:黄秋霞

责编:石凌炜

监制:大雪

出品:凤凰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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