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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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画家的自白:从村姑如何走到艺术家

采访/撰文:黄秋霞
画家郝俪

画家郝俪。

画家郝俪的故事,可以拍一档五十集励志剧:刚出生时,因是女儿身,时刻准备着被父母抛弃;豆蔻年华,想嫁个好人家,因是农村户口一次次遭受遗弃;北上做小保姆,想学东西,被各种欺凌打压与限制;鼓起勇气做单亲妈妈,父母认为她丢脸,再度不认可她。


可是,在前半生里,郝俪从村姑、打工妹走到艺术家,她至少完成了自己身份上的转化。在世俗层面上,她属于成功派。1975年出生的她,23年里创作出4600多件作品,被法国总统、瑞典国王、美国驻中国大使等一批高端收藏家青睐。


“女性”这个身份,在生活上给了她重重束缚;另一面,在艺术上也成就了她的辉煌。


郝俪的画中,迷茫与忧伤的情绪随处可见。在石家庄打工期间,郝俪与工友一起洗澡,觉得她们的裸体真漂亮。那种漂亮不是美,是在这座城市里有个户口,身份被认可的美。仔细看郝俪的画,几乎每张画中都隐藏着一段不愿为人知的小心思。绘画成了她的伊甸园,也成为她最好的武装。


于是,在现实生活中,她可以把自己活得比一个男性更强大。有媒体直接用标题形容她:除抽空生个娃,她都在画画。这个躲在绘画世界的女人,许多人愿意为她贴上“坚强”、“不容易”这些友善的标签。鲜少有人愿意走进她的内心,了解她的胆怯、恐惧与小公主式的幻想。在我们看来,那一部分的内心戏,比她的画更要迷人。

郝俪油画作品《四个孩子》

郝俪油画作品《四个孩子》

不受世界欢迎的女人,抓住了画画这根浮木

  凤凰湖南:您还没出生时,前面就有三个姐姐。母亲原本期待那一胎是个儿子,结果您以一个女人的身份来到了这个世界。

  郝俪:我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出生在一个不受欢迎的家庭里,这可能冥冥之中就决定了。

  父亲从小就跟我说,你长大了,如果弟弟没有条件娶老婆的话,他要拿我给弟弟换老婆。如果你出生才没多久,就听说女孩不重要,这是一个多么重的侮辱。可能大人他们不觉得,他就是告诉你说,你的命运最后有可能是送给别人,或者被交换的,更多的信息是你不是家里头重要的人。(备注:郝丽母亲之后又生一个男孩)

  凤凰湖南:您是怎么应对这个“不受欢迎”?

  郝俪:从小我就不想过祖辈人的生活,母亲常说我钻牛角尖。比方说我想吃一个鸡蛋,我就不停地跟着我娘走,她说我不能给你土鸡蛋,因为你有姐姐有弟弟。我就跟着她,坐那里饿死也不吵闹,直到母亲把鸡蛋煮了我给吃了。

  我的一个姑姑住在石家庄,她娘在我们村子里,没人帮忙做活。我放学以后就帮她干农活,都是没有人的时候出现。等我姑姑从城里回来热闹的时候,我就不出现。

  我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怎么是这个性格,可能出生时,这个世界本来是不欢迎我来的。然而我来了,又看到这个世界的女性是不重要的。走了大半辈子,你说为什么我要和自己过不去,这么累。走到今天四十多岁,又成为一个单身母亲。现在我劝任何人不要做单身母亲,很辛苦,非常辛苦。

  凤凰湖南:您在二十出头的时候,还那么渴望嫁一个人。后来因为是农村户口,没结婚成功。是因为这样,您才会对婚姻的幻灭吗?

  郝俪:那个时候想嫁,也没有人会要你,因为你是农村户口。那个时候,我一个农村妹在石家庄打工,要嫁给了一个城市户口的人,是改变命运的事情。嫁到石家庄,也是当时能想到的最好命运了。

  恰恰是你想嫁的时候,别人挑剔你这个那个。最后,我在棉花厂上班,将来有可能转成合同工。我们那个工厂,工作完以后洗澡,那个裸体都很漂亮,漂亮不是人家多美,而是人家是石家庄户口。她们洗完澡有地方去,可以回家,我是没有家的。

  当时,我就羡慕一个有好身份的一个人体。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给我介绍石家庄郊区有洋楼的对象,他们都开始算日子了,我不想嫁了,我想学东西,改变命运。我不想一辈子过在棉花厂上班的生活,一天三班倒。

  凤凰湖南:其实,在您当时有限的视野中,你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嫁给城市户口的人更好了。当你放弃嫁给城里人去北京,是非常冒险。

  郝俪:是很冒险的。一边是嫁人,一边是在别人家里当小保姆学画画,所有人都不同意我选择画画。因为那个时候我不是喜欢画画,我没有接触过画画,怎么去喜欢它。那个时候,只有画画可以离开石家庄不嫁人,是我唯一的出路。

  凤凰湖南:这条出路,目前看来也是您抓住的一个最好的机会。

  郝俪:当时,我没想过将来会走画画这么一条道路。亲朋好友都说,你以后想靠画画吃饭是天方夜谭。我做保姆的那个老师家里,进出过很多女孩子,所以那个老师的老婆都说,你别想着将来会如何如何。 其实很多时候成就你梦想的,不是你自己想要什么,而是别人不停地告诉你“你不能做什么”。我没有退路,你说你还能往哪里退?只能待下。

  凤凰湖南:可不可以这么猜测,要是你做小保姆的家庭,不是教画画的,而是做其他行业的,你也会拼命去学习的,因为您是在自保?

  郝俪:对,不是喜欢,是自保,画画是今天才喜欢。那个时候就觉得这个事情可好,学这个东西不用花钱。

  凤凰湖南:虽说是自保,但那个时候画画应该给了你不少慰藉。

  郝俪:在他家里做事,周边没有朋友,我就是照顾一个八十岁的爷爷。画画其实不是我一开始就喜欢,是画着画着进去了,这里边有你的快乐,有你的倾诉,它是你的朋友,是进去了。不过进不去也不行,进不去,在那个家里也待不下。

郝俪油画作品《家有女孩顶梁柱:童年的歌谣》

郝俪油画作品《家有女孩顶梁柱:童年的歌谣》(局部)。供图/受访者

我是弱小的,再怎么样也不是个男人

  凤凰湖南:私下的接触,其实你是活泼的,只是从出生起,女性的身份、父母的态度、家境的状况等限制,让你没法活泼。

  郝俪:你的活泼没有舞台可以展示,可我一直都是非常积极往前走。后来我经历了那么多,能说的不能说的都给了画。你是一个艺术家,不光是你有才气,还要付出很多不可言语的东西。但你要忍下来,这个世界不是说你是换来的,只有忍你才能过来;不忍你可能就没有明天。 忍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以后要得到什么,只是说不管忍多久都会过去的。只是他们很多人没有想到,我会在艺术的天分上走下来,有人一直想控制我,控制在他手里。这是不可能,画画才是我唯一要的东西。

  凤凰湖南:到了北京之后,您对婚姻还有期望吗?

  郝俪:没有,因为经历的太多了,眼前看到的幸福不多,都是在戴着面具。现实就是这样,尤其是一个女孩子,从农村出来以后,到任何人的身边。

  凤凰湖南:郝老师,会不会是一路走来,您所忍受的那些挫折,现在都变成束缚和枷锁,一直没扔掉?

  郝俪:你说得对,枷锁,逃避,我一直很讨厌这些。我一直走过来是戴着面具,各种演戏。再加上琐碎的事情我应付不了,七大姑八大姨,太多了,累,太没有意义。

  直到今天,我都跟自己过不去。或许有一段婚姻,就会有一个依靠的地方。我现在身心休息下的地方都没有,还是那个枷锁,我不承认而已。

  凤凰湖南:所以您选择二十多年来,除了抽空生个孩子,其它时间都在画画。

  郝俪:不然我这么多年哪有这么多的作品,你不去享受别的生活,你进入了画画这个生活,自然而然会有这么多作品。

  不过你想想一个女人,如果在人世间没有多少纠葛,没有情感,其实她画也画不出来。去年,我被画架砸伤,在床上躺了三个月。那时一心想赶国外的那些展览,除了吃饭睡觉就画画,不停地画,国外的那些展览都想去参加。

  生命不是赶的,我越不要停,它也会主动停下来。被砸伤,如果没人帮忙穿支架,连床都下不来。我是弱小的,不是个男人,女人再怎么样也不是个男人。

  凤凰湖南:其实您从骨子里还没接受自己是女人的身份,从您出生时,父母的失望;到后面像父母不让您去石家庄打工,您咬牙走出去。您就没再把自己当做女人了。

  郝俪:小时候,我就不喜欢干力气活,像推碾子这些农活,我觉得这不是我的生活,有机会还是要出去。后来有个机会,石家庄一家养鸡场过年要招临时工,我姑姑给我写封信要我去。我爹知道我是个不喜欢干重活的人,出去不行,就不同意,他其实不舍得我走。

  等公交车的时候,我弟追过来告诉我,父亲说如果我走这辈子就不要再回来。我弟弟这样推我一下,我就走一步,这样推推走走了一里地,他想推我回家,但我不想回去,我想扭转自己的命运。

  凤凰湖南:父母和整个家族现在应该以你为荣吧?

  郝俪:我现在做得这么好,父母被我接到北京生活。但他们还不认可我,嫌我做单身母亲,让他们脸上无光,他们更多的心思还是我弟弟。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你父母,她们所受的教育不一样,你也不是给父母活的,你现在活的是你自己。

  凤凰湖南:心里还是会失望吧?

  郝俪:对,你想我买了房子给父母住,也给弟弟买了房子。我自己带着儿子,依然要自己租房子,这些我倒无所谓。

郝俪油画作品《人生舞台》,目前该作品已被美国人收藏。

郝俪油画作品《人生舞台》,目前该作品已被美国人收藏。

不敢承认,自己是个有公主梦的女人

  凤凰湖南:2011年您生出的是一个男孩,当时您的感受如何?

  郝俪:我就是觉得男孩挺好的。他将来无论在什么地方,不用做女孩子不愿做的事情。我喜欢男孩子,他不用经历女孩子不愿经历的事情。

  凤凰湖南:您到北京生活那么多年,事业有取得一定成功。您觉得自己有没突破农村女人思想上的传统观念。

  郝俪: 我突破的时候,是我选择做一个单身母亲。我从来没有那么痛过,当时我在纽约大都会开展览时,不停地想睡觉。那时还不知道有宝宝了,旧金山很多老先生要跟我签约,他们的条件是你不可以有孩子。

  人生真是戏剧化,恰恰那个时候我就有了。以前我拿过孩子,没有感觉到痛。但是这个孩子,是我闭上眼就能扯着你的痛。当时身边所有声音都是:不要他!他是一个大麻烦!你要生他就没人会买你的画!我哇哇大哭,难道我就连做一个母亲的权利都没有吗?

  我喜欢孩子,骨子里其实住着一个小公主,只是那个小公主的梦没有打开。也许是走着走着忘了,忘了自己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着公主梦的女人。

  凤凰湖南:这些想法有跟孩子的亲生父亲说过吗?

  郝俪:他是一个值得我敬佩的人。他说不要这孩子是太残忍,但要这个孩子我会很辛苦。生不生孩子,他交给我决定。但他告诉我,即使因为这个孩子丢了一切,这也是他要承受的。我觉得这个男人是很值得敬佩的,我也曾经有过孩子,大多数在艺术圈混的男人是逃避的,他们会叫你拿掉孩子,分析孩子会给他带来什么什么负面影响。

  凤凰湖南:孩子出生后,您的画风发生了很大改变。不知在生活中的您改变了哪些?

  郝俪:你看我,因为他的出生画了很多线描,是他赋予了我,我感谢他给了我艺术的生命,他让我的心变得柔软。我现在爱美了,当他扑倒我怀里边,我知道我是个母亲。

  以前别人根本看不到我是个女孩的一面,同行看到我穿着大棉袄大棉裤在美院画画时,说我就是个女鬼,别人不知道我是个女人,我自己都忘了。

  2008年全球经济不好的时候,我把自己的艺术中心弄在798, 一年的房租三十万,八年就用了几百万。别人说你在郊区买了个房子,都不知升值了多少倍,但我不做。你说的特别好,我老把自己当个男人,是孩子让我变的柔软,今天我不光是个女人,更是个母亲。

  我画的孕妇不知道你看了没有?在美国生孩子的时候,我才真正捡起素描,它就是自然而然地出来,流淌的那种,所以生命是个奇迹。

  凤凰湖南:之前您是凭着一腔倔强在画,您把您的迷茫、焦虑、不安全部敞开,投入到作品里。这些情绪引起了那些收藏者的情感共鸣。现代社会里,每个人都有些情绪。

  郝俪:一开始我想我的画真的有人喜欢吗?像美国大使,他用七个月的时间去找画,要找中国画家的画,最后找到我。后来,那么多有身份的人喜欢我的画,他们鼓励我。这种虚荣心不停又给了我激励。

  他们能跟读懂我的画,能跟我对话。有的人认为美国的老外没法看我的画,一看就掉眼泪。他们看出了生命的隐哀、纠结和撕扯,这和他们的痛楚产生了共鸣,我的画就是老外那些有身份的人更能读懂。

  凤凰湖南:生活的“不容易”已经化成养分到您的画里面,可您还是把它们当做枷锁,锁住了自己。

  郝俪:很少有人来跟我提到枷锁,所有人只知道我不容易。

  你说放下的时候,我就听着那个算,万一孩子有问题需要花钱怎么办?我必须要有这个保障。去年,我身体不好,北京798的那个艺术空间,每年租金涨到60万,我借了20万才保全它。身边朋友都说你把那个工作室放掉,但我没有。今年李自健老师到我空间,看到我的作品,就在湖南给我策划了这么大一个展览,所有事情是因为坚持,才会有可能有契机。

  凤凰湖南:您已经过“柳暗”到了“花明”,现在是不是该考虑走到“又一村”的阶段了?您的画,对于那些老收藏家而言,可以意味着在经过生命暴击后,我可以把黑暗的部分转化成光明。

  郝俪:你看的比较深,这次展览的时候,北京来了很多收藏家、批评家,他们更多讲到的是“郝俪,你真不容易”。但他们不知道我心里,真正的就是你说的那些。

  我以前的释怀可能不是真正的释怀,命运对我特别好的是,到今天为止我都不知道恨是什么。今天作为一个画家,不是我自己成就我自己,是很多人帮忙。从大山走出来的那一天开始,我就都遇到好人,虽然当中有很多能说的、不能说的,但他们也是好人。对,也是好人,他是成就你,铸就你的好人。

  凤凰湖南:您是一位艺术家,不止是一位画匠,画画也不再是您自保的救生圈。生活中的酸苦辣,您都印象深刻,有想过如何品尝“甜”这一滋味?

  郝俪:今天你有句话说得特别好,我就是个男人。我很少在人面前掉眼泪,但有时候我就触到了那个痛处的时候落泪,就是真的大疼,长大了。

  就像我儿子,我很少给他做饭,他多么希望妈妈给她做饭。但我觉得做饭是浪费时间,不如多画点画。其实我老把绘画当成我唯一的借口,我没有打开是我还不会享受。今天我做一个单身母亲,我要学着去给他做饭,做我该做的事情。

栏目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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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团队

采写:黄秋霞

责编:周凌峰

监制:大雪

出品:凤凰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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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受欢迎的女人碰到了画画 女人再怎么样也不是个男人 忘记自己是公主梦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