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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牧:请你不要让那泪水掉下来


来源:凤凰网读书

杨牧1940年出生于花莲,是一名诗人、评论家、翻译家、学者。他的本名是王靖献,高中时以“叶珊”为笔名,向诗歌杂志投稿。1972年,将笔名改为“杨牧”,标志着他诗歌风格的转变:在浪漫抒情之外,开始关心社会现实的问题。

杨牧:请你不要让那泪水掉下来

原标题:杨牧:请你不要让那泪水掉下来| 逝者

3月13日,中国台湾地区著名诗人杨牧于台北市国泰医院去世,享年80岁。

杨牧1940年出生于花莲,是一名诗人、评论家、翻译家、学者。他的本名是王靖献,高中时以“叶珊”为笔名,向诗歌杂志投稿。1972年,将笔名改为“杨牧”,标志着他诗歌风格的转变:在浪漫抒情之外,开始关心社会现实的问题。

在一篇散文《大虚构时代》中,杨牧说自己想做一个远洋航线的船员,在未知的时辰,告别浪漫的港:“我是要出海了,请你不要为我悲伤。”

现在,他真的去远航了。带着他的诗,去了他的远方。

文| 杨牧

大虚构时代。

人们反复说那是一个大时代。大时代?虚构的大时代。大虚构时代。我看海水在那里不停涌动,一波连一波,一波一波互相勾络着,厮磨,缠绵,亲,怩,向远近四面八方扩大。那无穷的水恒动,我知道,永远不死。那是地球的脉搏,宇宙的活力。天上有云朵变化,时而破碎流离,忽然间各自东西,而它终于在自己茫茫的方向,某一未知一点,孤独地解散了,溶进虚无。时而专心舒卷,就在我眼前纠结着,不肯罢休,纳入,逸出,融合,新生,于是徐徐行走,摆脱它一贯飘浮的情绪,完整地成型了,在高处行走,随意转换面貌,体态,惟垂顾大洋的柔情不变,水面一片巨形的影,为广大的碧绿染些许凝重,深沉的蓝。

有人高声说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时代。”

我转动眼珠,看海,看云。继续看海,看云。我搜索,捕捉,锁定海上一朵云,这是我独具好感的一朵,它将逡巡片刻,将遭遇它的同类,示意,传呼,靠近,拥抱,互相进入,获取全新的形状,全新的价值,然后继续向前探索,惟垂顾大海的柔情不变,惟垂顾于我的柔情不变,在我干燥的眼睛里投影,注我以远方集来的雨泽,教我惊讶,练习惊讶。这是我独具好感的一朵。有时,谁知道为什么呢?它竟趁我分神的时候,竟落拓地那样自己解体,散了。我的眼睛寂寞,和它一起溶进虚无。

此刻有噪音传来,来自陌生人的喉结,鼻窦,双拳互击出沉重窒闷的音响,忽然化为掌声,劈劈拍拍,持久的一阵掌声。完毕了,颔首点头,把嘴巴合起来闭紧,做出很虔诚敬挚的表情,完毕了,讲好了,讲得没得再讲了。他的声音戛然终止,不知道以下应该接什么。我看云。云越走越远——恐怕我将无从追随它,徜徉青空深邃,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那人好像凝固了,嘴巴合起来,两颊扭动,不知道下一句又是什么,就如同唱针走到一小调结尾处,歌词没有了,配音也跟着喑痖淡入,于是它滑进圆圆转来的空槽里,滑着滑着,一圈一圈这样滑着。你以为它即将进入下面那支曲子,即将激起新扬的歌声,带向重来的高亢的大世界,可是没有,唱针在空洞的槽里磨着,发出尴尬的颠踬和碰撞,介乎塑胶和金属,在死静中制造迷惑的时刻。小片刻,大时代,虚构的大时代。大虚构时代。

是我自己的选择。

选择做一个远洋航线的船员。

雾逐渐拥进黑暗的港区,那已经是子夜后,无从确定的一最浪漫的时辰了,在这多雾的子夜后的港区,多么伤感。

我通过布满黯澹烟气的窗玻璃外望——太模糊了这未知的地方在这未知的时辰——我伸手随意将玻璃拭开一个破绽,迷惘处约略看得见外面夜雾里,点点光明是通向码头岸上的路灯,照明了离别的孤独的路口灯光下,只见冷雾在快速凝聚,虽然海风阵阵,雾飘然挤压,有时甚至好像流动起来了,溢出光晕之外,随即又被扇回,向相反的方向扭曲,陷入。

秋深了。

有雾的,冷雾的暗夜。

即将离去的,告别的,浪漫的港——未知。

未知的时辰。

我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心里残存着光晕里游戏的雾气,带着嘲弄或者爱娇的(我不知道到底是嘲弄的抑是爱娇的)表情,无保留地表达着,使我不胜怜惜。室内几盏挂灯,仿佛就是温暖。烟气顷刻又布满窗玻璃上的破绽,外面只余一天地的暗。我似乎可以听见风潮。

我点上一支烟。

起身,提起简单的行囊,顺手又将椅子摆好(我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走到门口,把行囊放下,烟在嘴角,双手合拢来扣好当胸的一排纽扣,就是圆圆大大的那种。我走进雾里,秋夜的寒冷是多么真确啊,轻轻抚触着我的脸颊和拎着行囊的右手。这时港务大楼钟响,当当,是凌晨两点钟,浑浊的钟声在雾里拉长,完全不像夏天白昼里那清脆的情调,快速地“当当”下去,当漂亮的轮船从远方来到,小旗子随热风旆旆招展,当码头上匆匆忙忙有儿童和妇人在赶路,无数的眼睛朝那入港的轮船张望,那时,当晴朗的天空只飘浮着少许淡淡的白云,淡得好像随时要溶化的,那时,火车出站,呜一声向小山背后缓缓驶去,呜一声,紧接着是“呜——”

更大一声,沉闷中带着突破飞扬的音色,久久才散,那是从轮船上来的,掠过港湾水面,这样毫不腼腆就传过来了,而小旗子旆旆招展,大旗子比较沉静,又忍不住那样左右摇晃,一阵紧似一阵。那是,哦那是夏天白昼港口最迷人的情调了,是不是呢?生命在挥霍,在喜悦甚至兴奋的空气里用力挥霍,仿佛用不完的,仿佛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孤独,什么叫寂寞,永远摸不清什么是离别,思念,仿佛永远都在出生,永远都不会死。当——是凌晨两点半,一记突兀的提示,穿过寒雾,远远刺向近海的迷暗。我听到海鸥在对呼,依呀依呀几声就停了,在靠近码头的右前方,像春夜里燠热郁闷的猫叫。

我是要出海了,要随船外放到一个遥远遥远的地方。这是多么感动人的一件事啊,我甚至还不太清楚到底我们的船将航向什么地方,当我这样踽踽独行,闻到海水动人美好的腥味,心中因为一种未完成的爱念而纠紧,不如意的告别,中断的梦呓,暗澹的灯光下那脸色仿佛是悲伤的,惊诧的眸子浸满了涌动的泪水。我这样踽踽独行,朝那码头方向。是的,方向,我只知道我的方向大略如此,不知道我将去到那一个港口,在那一个海涯岸上的那一个港口——我真不知道。但我确定我的方向不错,方向是海洋。

我是要出海了。

请你不要为我悲伤。

我是要出海了现在,现在。

请你不要让那泪水掉下来,千万不要。请你就这样

维持着惊讶诧异的样子,这么好看的样子,让泪水在眼里涌动就可以了,维持它完整,永远的张力,然而千万不要掉下来哦千万不要掉下来。

我须记取那暗澹的灯光下,你美丽的脸色仿佛是悲伤。

我须,我必须记取那忽然中断了的,破碎成片片的梦呓。仿佛是故意的,故意让它那样断了,碎了,为了让彼此占有些怨怼,让怨怼就此沉淀在心底,使得往后别离的日子里时常时常记取,让那怨怼隐隐地轻微地升华,变成无从表白的恨。啊,恨——我们以为爱里一定也须有些许恨。我们其实什么都不懂,花许多时间在试验,在下定义,在寻找真理。你当然同意,有些许些许恨夹缠在我们完全不敢面对的,我们信以为真却又不敢正视的爱里,也许根本就是最美最好的,可是我们没有表白和分析的能力。

我要出海了。

请你不要为我悲伤。

我日记本里夹着你去年的照片。这些我都无限珍惜。

翻过去那一页压扁了的是两朵茉莉花,焦黄的余香。我要出海了——

请你不要为我悲伤。

或者做一个森林看守人。

在不一定什么方位的大山里,广阔原始林和新生林的交界地带,我孤独地住在一幢小屋里。我是森林看守人。我有一特殊的背景,一鲜为人知的经历,就是那相当凄恻的故事,在遥远山下的城镇里留传。

“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人们这样谈论着:“令人不胜怀念,可爱亦复可恨……”

我的小屋高耸在一峭壁曲阿处,地势向外突出,三面为巨岩所环绕,只有西向是开放的巨壑,迢迢直落,仿佛可以延伸到永远的无尽的大地边缘,山势在那里起伏迤逦,在我视野之内,足尖以下,针叶树如海水汹涌,点缀几抹白云,如同我记忆里曾经在那另外一个时代,那个充满噪音的陌生的时代,大虚构时代,我搜索跟踪的白云,飘浮着,流浪着。这景象有时令我低回,久久回顾那失落的少年情怀,是什么巨大的撞击,于我措手不及的一刻,忽然加诸于我的心志,感情,精神,致使我遭遇到平生未曾预期的震动,整个人都几乎崩溃了,颓然委顿,只有在经过长期的蛰伏后,始能挣扎支起。

于是我放弃一切,选择这完全隔离的世界,选择了自我的放逐。

[责任编辑:张桂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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