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眼观湖湘丨购买社工服务的马王堆样本

导读：三十年社会变迁，让社区承担起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复杂的责任，拥有“全国社会工作服务示范社区”荣誉的长沙芙蓉区马王堆社区，率先购买社工服务，是这个领域的先行者。它意味着挑战，也意味着一种新的方向。

撰文| 张秋盈 袁树勋 实习生 单依依

正文共4395个字，预计阅读11分钟▼

8月的一天，刘希登门回访她的案主——一个孤寡老人。

老人姓彭，住在长沙市芙蓉区马王堆社区，与患有智力障碍的儿子相依为命多年。两年前，儿子在睡梦中死亡，老人觉得源于自己疏于照顾，陷入深重的自责和悲伤。

刘希和同事们，为老人设计了“哀伤辅导”——排列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在日记本上写下点滴往事，籍此排遣心中压抑的情绪；听医生分析儿子的死因，从而摆脱自责感；参与社区活动，感受外界积极的力量……几个月下来，老人逐渐走出阴霾。

刘希是个社会工作者，马王堆社区购买了她所在社工组织的服务。彭姓老人的故事，正是这项采购的诸多成果之一。

随着城市的发展，社区治理中的难题愈发凸显，诉求越来越多元。社区向社工组织购买服务，成为新趋势。在长沙，拥有“全国社会工作服务示范社区”荣誉的马王堆社区，是这个领域的先行者。它的探索，给后来者提供了宝贵经验。

马王堆社区“少儿四点半学堂”结束后孩子们的合影

「居委会的烦恼」

文军彪，是马王堆社区党总支书记兼居委会主任。

在这里工作了9年间，他有很多收获，也有很多困惑。

故事，得从中国城市基层治理的历史沿革谈起。

建国后的若干年里，中国城市居民大概可分为两类，“单位人”和“社会人”。

“单位人”，诸如政府干部、国企工人、事业单位职工，他们的劳保福利、医疗教育、矛盾调解，大多由所在单位负责。单位，也籍此对员工进行强有力的管理。所谓“一辈子像棵大白菜样长在一个单位里”，描述的就是这种关系。

没有单位的老人、孩子、灵活就业人员，乃至私企员工，则被视为“社会人”。他们的生老病死诸多事宜，由所在街道的居委会参与料理。

改革开放后，历经“下海潮”、国企改制潮，人们的择业观念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单位制”逐渐瓦解。很多人主动或被动离开单位，更多的人自始至终都没进过“单位”，他们都成了“社会人”。

马王堆社区

与此同时，农民们“洗脚上岸”，大量外来人口涌入城市。马王堆社区就是这样。30多年前，这里还是长沙城郊农村。后来，城市扩张，农民们的土地被征收，都成了社区居民。再后来，这里建成了湖南最大的陶瓷建材市场，涌入的外来常住人口数以万计。

中国的社区居委会主任们发现，自己要服务的“社会人”，越来越多了。

另一方面，社区居委会又被视为政权在基层的末梢，有“协助政府做好与居民利益有关各项工作”的法定义务。

上级组织献血，社区居委会负责上门发动群众；上级“创文创卫”，居委会要组织人手上街捡烟头……诸如此类，庞杂繁琐。有些城市的社区居委会，还要承担招商引资、协税护税等任务。以至于民政部和中组部曾特地发文，要求给社区（居委会）“减负”。

马王堆社区窗口服务

“要做的事千头万绪，掌握的资源又很少。”文军彪所在的马王堆社区居委会，就10个工作人员，满足“办证”等群众刚性需求，完成上级交办的任务，人力已经捉襟见肘。哪来的时间精力，去做好社区服务？

这个问题，也一度困扰着周珊。她是马王堆社区居委会的上一任主任。

「“你有需求，我有服务”」

2015年，周珊在大学听了场讲座。主讲人，是湖南农业大学社工系老师龙欢。

社工，全称“社会工作者”。和人们熟知的义工、志愿者一样，他们也秉承“扶弱济贫”、“救人自助”的理念，从事社会救助、社会慈善、司法矫正等社会服务。所不同的是，社工拿薪酬，更专业，需要持证上岗。

在一些西方发达国家，社工体系非常成熟，已经成为贯彻政府福利、确保社会稳定不可或缺的力量。居民社区，是他们工作的主战场之一。

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国就开始探索社工体系的培育。但它真正得到广泛重视，还是最近十年的事。包括湖南农大在内的很多高校，纷纷开设社工专业，培养专业化人才。

2015年，民政部、中组部下发《关于进一步开展社区减负工作的通知》，鼓励基层政府通过购买社工服务的方式，提升社区的服务管理水平。这类信号，让周珊很是心动。

龙欢和他的学生们，当时正筹划组建一个叫“同行者”的专业社工组织。

你有需求，我有服务，双方一拍即合。这场机缘，引出了长沙市芙蓉区首个社区购买社工服务的案例。

马王堆社区“邻有爱”项目日常服务

毕竟是第一次“吃螃蟹”，中间的波折不少。2016年，尘埃落定，马王堆社区居委会向“同行者社会服务中心”购买为期3年的社工服务。双方合同约定，每年费用12万元。

马王堆社区经费有限，它所在的马王堆街道办为了鼓励这次创新，也支援了一笔经费。

根据合作协议，双方在马王堆社区内发起了“邻有爱”项目。

文军彪介绍，“邻有爱”为马王堆社区的居民提供综合服务，如帮扶弱势群体，开办“少儿学堂”，组织邻里活动营造“睦邻友好，家庭互助”的良好氛围。

马王堆社区二楼引导牌

“同行者社会服务中心”，也派了两名工作人员入驻社区办公。刘希是其中之一，她毕业于湖南农大社工专业，拥有中级社工证。

「“花朵枯了，枝桠上又长出了新芽”」

马王堆社区邻有爱项目负责人、社工刘希

最能体现社工专业水平的，是做个案。

彭阿姨，是刘希到马王堆社区后的第一个哀伤辅导案主。

社区的一些公益活动上，两人经常会照面，算熟人。刘希也了解彭阿姨的一些情况：退休教师，早年离异，和30多岁的有智力障碍的儿子相依为命。

2016年8月，刘希听到消息：彭阿姨的儿子去世了。

丧事办完后的第三天，她和同事上门探望。

敲了很久，门才打开，彭阿姨满脸是汗，气色很不好。进门，刘希发现房间里很闷，大热天，窗户居然是关着的。聊了几句，彭阿姨也不想多说。

“晚年丧子，从此要一个人生活。这个现实，一下子确实很难接受。”刘希能理解。

起先，刘希寄望彭阿姨能自己解开心结。接下来又上门探视了两次，她发现，情况似乎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和同事商量后，刘希决定对彭阿姨进行“哀伤辅导”。

彭阿姨收集了儿子从小到大的很多照片。刘希让她买了个相册，把照片认真整理归纳。这是“哀伤辅导”的一个重要环节，让辅导对象正视现实。

望着一张张老照片，彭阿姨难免回忆起点滴往事：小时候，儿子从床上摔下来；她每次买菜回家，儿子都站在楼下等……刘希让彭阿姨买了个笔记本，把这些细节都记录下来。

“写回忆录，一方面是宣泄情绪，就像在亲人的葬礼上放声痛哭。积压的情绪排遣出来，就好多了。”刘希解释，“另一方面，也是让她把没对儿子说的话说完，完成正式告别。”

交流过程中，刘希发现，彭阿姨的哀伤中还藏着自责。

原来，彭阿姨儿子过世前，老说眼睛痛，她也没太在意。后来，彭阿姨一直怀疑，是自己没及时带儿子看医生，才导致悲剧发生。

为了化解彭阿姨的自责，刘希特意去了趟医院。彭阿姨儿子生前比较胖，打鼾严重。医生分析，死亡原因可能是睡梦中呼吸骤停，跟眼睛没关系。

刘希向彭阿姨反馈了这些情况。那一刻她发现，对方脸上某个凝重的东西，突然化开了。

当年9月，社区组织“最美阳台”活动。彭阿姨知道后，特地赶去领了一株三角梅。

这个信息，让刘希很高兴，“愿意回归社交网络，说明她已经逐渐走出了哀伤期”。

刘希再一次上门探视时，彭阿姨刚出远门回来。阳台上的三角梅，花朵已经枯了，枝桠上，又长出了新芽。

马王堆社区“邻有爱”项目日常服务

「“社工是瞭望手，党组织才是掌舵人”」

马王堆社区，是“全国社会工作服务示范社区”。前来调研考察的上级领导、兄弟单位，很多。运行两年多的“邻有爱”项目，如今也成了重点考察内容。

“购买社工服务，对社区工作意义重大。”齐庆说，“但也不是请保姆，花钱就能解决问题。”

齐庆，是马王堆社区党总支副书记、党建专干，“邻有爱”项目的主要参与人。她有中级社工师证，做过不少个案。因为独自抚养患病小儿的感人事迹，她入选过“湖南好人榜”。

这些经历，让她对社区、社工有细致且深刻的理解。

马王堆社区党总支副书记、党建专干齐庆

在社区工作了10年，齐庆走访居民时常会遇到难堪局面：对方把她当成政府派来的人，说话总是留几分。挖掘不到居民的真实需求，组织社区服务时怎么做到有的放矢呢？

“这方面，社工有天然的优势。人家看你一个小姑娘、老大姐，没啥特殊身份，首先不会有戒备心。”她说，“社工又懂谈话技巧，家长里短的，就把对方的心里话问出来了。”

但是，社工也有短板。

比方说，发掘到居民的真实需求后，如何去满足？——它所需要的资源，往往超出了社工乃至社工机构的能力。哪怕是社工们最擅长的个案，经常也是如此。

很多个案的最后一步，是让案主回归社交网络。但小孩有小孩的圈子，老人有老人的圈子。构建这样一个圈子，是件持之以恒的事，需要多方力量的长期联动。

马王堆社区里，有不少子女无法在膝前侍孝的老人。去年春天，社区准备组织老人们去橘子洲旅游。做这种活动，起码要解决三个环节，资金支持、车辆调度、医疗保障。

社区工作人员做了个计划：一所小学组织义卖，筹集资金；一家出租车公安排司机车辆，接送老人；一家医疗机构，派专职医护人员跟团。

马王堆社区针对独居老人的出游活动

谁去“搞定”这三家单位？社工做不到；居委会出面，也有点为难，居委会的干部连芝麻官都算不上，人家不一定买账。

“以党组织的名义出面，效果就不一样了。”文军彪说。

最近这几年，各地都很重视基层党组织建设。以马王堆社区为例，辖区内的很多私营企业、社会组织乃至商务楼宇，也纷纷成立了党支部。这些来自各行各业的基层党组织，会定期参加党建联席会议。根据属地管理原则，社区党总支是会议召集人。

通过这个渠道，文军彪把很多资源链入了社区工作。社区老人春游活动中，火星二小党支部组织学生义卖，筹集了一笔经费；长沙市出租汽车（蓝的）公司，派出“雷锋车队”接送老人；马王堆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党支部，安排医护人员随团。

至于游戏设计，气氛调动，则是社工们的专业活。春游圆满结束，老人们很满意。

借助“党建引领+社工服务”，马王堆社区组织了很多居民活动。针对老年人，有“智能手机学习小组”；孩子们放学后，家长在上班无暇照看，社区特地开办了“少儿课堂”；为了融洽邻里关系，社区组织了“端午节包粽子”等系列活动。

马王堆社区组织的包粽子小组活动

这些项目中，社工和社区党组织相互协调，各显所长。

社区里住着各色人等，有隔阂，有阳光照不到的坚冰。在文军彪看来，社工是瞭望手，是用爱去融化冰雪的人，“党组织，才是破冰团队的掌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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